2002年春
“叮铃铃……”
“喂,怎么了?不是说好了我去找你吗?你别来,我明天休班去找你……”迷迷糊糊中范兵听到舍友朱云龙又在给人打电话。
范兵翻了个身,想要努力睁开眼,灯光太强了,所以只能眯缝着。“朱云龙,几点了?”
“12点!“朱云龙这是刚下中班,他压低了声音。
“喔!还不睡?”
“睡。”“我先挂了,就这样。”朱云龙拿着手机出了宿舍。
范兵心里隐隐不安,他把双手放在鼻子上深吸一口,那里还有什么芳香,只有烟焦油的味道。干脆从枕头下摸索出烟盒,又点燃了一颗。
“怎么点上了?给一根,我的正好抽没了。”朱云龙返了回来,不客气地从范兵床上拿了颗烟。
“明天替我上连班吧,我有事去市里?”
“呃!明天……”
“我真有事,帮帮忙,回来请你吃饭!”朱云龙又在忙不迭地承诺,生怕范兵驳了他的要求,光许下的饭局也不知道欠范兵几回了,都在云彩影里。
“嗯!”范兵算是应下了。
“谢谢啊!改天一定请你喝酒!”说着把手机关了,掖在枕头下。“就这么说定了,关灯,睡觉!”
黑暗中只有两个亮点一闪一闪,谁都没有说话。黑暗中,范兵盯着床上的朱云龙,在技校里这个花心的家伙曾经是自己的“情敌”来。要不是后来冒出个张邵云,真不知道结果怎样。
看样子朱云龙明天进城,八成是去找张邵云。
黑夜里,范兵的手机情节又上来了,他极度渴望拥有一部手机。手机这玩意儿可是费钱的很,照现在的境况,就是买来手机,作用也不大,给谁打电话呢。同学们还没有几个有手机的,他只有他们家的座机号码,或者是传呼机号码。一个月工资三百来块,吃饭除去一百,烟钱得五到六十,剩余的工资用在生活用品加上打打牙祭,从未结余。最便宜的手机都得一千往上,不吃不喝几个月才攒出来,再说人也不能不吃不喝,范兵还是暂时放弃了买手机的念头。他现在连买个传呼机的钱都没有,步子还是不要迈太大了,其实也只是想想而已。
翌日。
金润隔壁清河化工公司某车间,气体吸收工序。石棉板搭建的简易操作间,矗立在二楼平台的一角,屋顶石棉瓦上横七竖八地压着些角铁槽钢边角,铁锈把石棉瓦侵染成红褐色。
室内,永远一股子烟油渍儿,石棉板墙壁被人为戳了很多小孔,从下到上,分布不规整。墙壁夹层里填满了各种牌子的烟头,后来某年拆除的时候装了满满两大包,甚至掏出了成人用品。
一名女职工低头织着毛衣,另一名女职工正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手中的201电话卡,不时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指针正指向下午三点整,再有半个小时她就下班了。
“端端,想什么呢?还不写记录,下班了都。”带班长带来一阵风,扔掉脏兮兮的手套,“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站在她身后。
“喔!这就写。”她脸飞上一片红晕,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吴端,清河盐场职工子女,从盐场调到化工厂差不多半年了。四五年来混迹于土话连篇的滩汉们之间,她的性别,她的年龄没有带给她丝毫受照顾的情分。同样的上下工时间,同样的家伙什,同样的食宿条件。岁月抹去了少女的原始羞涩,她的手不再是年轻女孩的手,粗糙有力,她的身躯虽然曼妙婀娜,但是强壮有力。唯有她的内心是幸福且快乐,就像马儿挣脱了缰绳,鸟儿飞出了牢笼,翻腾着,荡漾着,憧憬着梦中的白马王子。
从耳廓往下延伸到耳后的一片绯红,是盐场的涩风留给她的印痕。她额头很宽,刘海稀疏大部分偏向左边,柳叶弯眉,鼻梁精致高耸,双唇温润饱满,嘴角左下方长着一颗美人痣。蓝白相间工作服衬衣被黑色的腰带扎在蓝灰色裤子里,胸部发育得耐看又不增添累赘感,双峰把蓝白色条纹状工作服前缘高高顶起,透过打开的“V”字形领口往下看,羊脂般的脖颈让人垂涎欲滴。
“看什么看!走走走,快去打水,不然让别车间打没了。”吴端抬起头来,驱赶着眼睛不怀好意的带班长丁锐。
“就是,都有媳妇儿了,别想三想四的!”织毛衣的女工吴明秀抬起头来笑着说。
“呵呵,端端脸红了!害羞了!是不是又在想你的兵哥哥?”丁锐这人长的有些猥琐,说话总是拖着长长的语调,自负又看不起人的样子。那声音好像只通过喉部的振动发出,缺乏底气。
“流氓!滚!”
“抓紧把记录写完了,别磨磨蹭蹭的。”丁锐被人看穿了一般无地自容,转眼收起刚才笑眯眯的面孔,换作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吴端手中的这张电话卡,已经是他当兵走后买的第八张了,每张都有不同的图案。想到晚上她又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诉说她的思念,她的心跳加快,脸色更加红润起来,红得掩盖了最初的那抹绯红。
如果没有IC电话,她真不知道怎么熬过这漫长的一百多天,写信吗?那太折磨人了,等待是漫长的。
“哎吆喂,端端的脸真好看,这是怎么了?发春呢?”赵军强一步闯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点上了香烟。
“你才发春呢!”吴端毫不客气地回应赵军强。
“那是丁锐又欺负你了?”
“来早了,这才三点,小六上厕所了。”吴端没有接他的话茬,边写记录,边说道。
“不急。”赵军强就喜欢小六不待见他的样子。
“赵军强你出去抽烟,呛死了。再在屋里抽烟,见了你们车间主任非告你不可。”织毛衣的吴明秀露出不满的神色。
“明姐,就一根,就一根。”赵军强眼里满是乞求。
吴明秀的有些生气:“一根也不行,出去!”
“别,姐!”
“谁是你姐,出去!”吴明秀拿毛衣钎子朝赵军强比划着。
“好好好!我不抽了!织毛衣还没说你呢!”赵军强愤愤不平,把刚吸了几口的香烟往板房夹层里塞。
“你……”吴明秀还没来得及反驳,门就被推开了,小六单丽美走了进来,瞥了一眼塞烟头的赵军强没有说话。
“你看看,你看看,就抽了一根,让你给碰上了。”赵军强赶紧把烟头塞进墙缝里,陪着笑脸,单丽美没理会他。吴端和吴明秀抿口笑笑不语。
“接班吧!这是上个班使用的数,这是本班使用数,现在阀门关着,大约四点开始投料使用,你勤问问……”单丽美向赵军强交代道。这里曾是张建村奋斗过的地方,他调走后,赵军强补了缺,同岗位还有单丽美和一个车间主任的老婆。
“哎哎哎,好的!没事你先走吧。”
“还有,赵段长今天说了,不让咱们早走,下班前回车间签名。这是小门口钥匙,用完锁上。”单丽美口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晕。”差点出口的那个脏字被他替换成“晕”,范兵看着织毛衣的吴明秀说:“看看人家清河,再看看咱们,直接不一个档次!”
“那是,你们大有前途,我们混天聊日头!”吴明秀揶揄道。
“端端,杨杰当兵走了好几个月了吧?”
“是啊,三个多月了。”
“去哪了,好像南京是吧??”
“是的,姐,南京。”
“嗯!好地方!”
“什么兵?”
“空军地勤。”
“哇!了不得!你可得把他看紧了。”
吴明秀不时抬起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吴端心中自豪感油然而生。
春天总是多变的,头一天温暖得忘乎所以,转天又冷得一塌糊涂。东南风和东北风交替光顾着大地,逼着人们上演服装秀,眼瞅着太阳就毒了起来。
金润表面上红红火火,一派繁忙的景象,新产品库存逐渐加大。春节过后,赵树人确实上火了,他不确定这些产品带来的是利润还是噩梦。
不为别的,就为年前的那部分货款,本来客户答应春节前把尾款全部汇过来的,但是自从收到那笔几百万的货款后,一切变得已经不那么顺理成章。每当公司打电话询问货款的事,对方总有理由回避。又打电话找中间商夏明利,夏明利这会儿也唯唯诺诺闪烁其词,一直没有给个肯定的答复。而年前汇过来的几百万,早已经花光了。不但已经花光了,因为项目建设原料采购都要用到钱,赵树人已经断断续续的从银行和朋友处借了差不多一千万多了。虽然不急着还,时间长了总得有个交代吧,当初借钱时因为以为剩余的货款很快就要到账,所以赵树人承诺过很短的时间就要还给人家的。现在有些已经超过了还款的期限,他实在没脸给人家说法。再说那几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大户,也是东挪西凑挤出来的,有的人公司本身就挺艰难的,放下了自己的业务先给赵树人救急。如果不能在短时间还给人家,那么赵树人这块以信誉著称的牌子就要倒下了,以后还会有朋友解囊相助吗。
我们再回过头来理顺一下那批货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回到2000年,当时新产品XBW刚刚上马,为了尽快打开市场,赵树人找到了曾经为金润做过产品中间代理商的夏明利。夏明利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联系到了国外的一个大户,起初出货量虽然不大,但对方付货款却非常及时,基本上能够做到货到付款,正是回来的货款支撑着公司的正常运转。进入2001年,这家国外公司对XBW的需求量逐渐加大了,从起初的一个月十来吨加大到四五十吨,虽然每次发货后都会收到货款,但对方已经不全额付款了,而且每次付款的比例在逐步减少。到2001年的年末,累计欠款已经差不多一千几百万了,正是这一千多万把金润逼上了绝境,后来差一点就葬送掉了金润的前途。
通过与中间商夏明利及这家国外公司的沟通对方终于在“1229工程”开工前汇过了先期的几百万,并承诺其余欠款春节前付清。正当金润人收到这部分货款,信心满满,大干快上的时候又出现了意外的状况。年初一,夏明利突然打电话给赵树人国外的那家客户出了点状况,具体情况还不明朗,他和国外客户生意往来也是通过中介。现在中介失联了,赵树人大脑飞快地旋转,他开始意识到这可能从头就是场骗局。原先夏明利信誓旦旦拍胸脯,给自己抱着你和国外的这个客户关系多么多么铁,多么多么好,应该都是骗人的。他这个同学为了拓展自己的业务,不惜编造了这些话来糊弄他。
“你那边怎样了?明利!”赵树人坐在办公桌前佝偻着上身。不停地挪动着屁股,近来火气大他的痔疮又犯了,全身没有一处安生。
“还是联系不上……我朋友家也去了,没人。”
“电话打了吗?”
“打了,停机!”
……
“还有别的办法吗?再想想。”赵树人浑身开始颤抖,现在他对夏明利有说不出的爱恨。
两人是大学同学,在学校里关系算是比较好的,两人性格都是外向型的,都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大学毕业后赵树人回到了清河盐场上班,夏明利留在了学校所在的城市,加入了一个贸易公司。命运总是如此的相似,几年来,赵树人折腾成了一个化工厂,夏明利折腾成了一家独立的贸易公司。
金润公司成立初期,赵树人的产品依靠夏明利所在的公司建立了销售渠道。后来,夏明利单干后,金润成为夏明利第一个客户,也是最大的客户。两个老同学成就了彼此,赵树人的金润公司和夏明利的销售公司就像双胞胎兄弟一样在共同成长。夏明利的胃口越来越大,终于击垮了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的这一赌,把金润公司推到了悬崖边上……
BAK厂新项目正如火如荼地生产着,二厂新项目重新开工,现状是人员已经就位,资金差不多花光。赵树人这位30岁出头的汉子觉得整个天好像塌了一般,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如果说创业时怀揣30万元启动资金凭借的是一腔热情,成功便吧,亏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一个地方国企来说这区区的30万元那是小菜一碟。何况创业之初他们是以停薪留职的身份进行的,大不了各回各的岗位继续上班。
但是这时候他们已经没有了强大稳固的后方,这就像居家过日子,父母已经不在,一切尽掌握于自己手中,过得好与坏除去勤劳肯干外,还要学会运筹也不排除运气在里面。话又说回来即便当初的创业资金亏光了,公司要求偿还,30万对赵树人来说数目虽大但能够承受的,而现在一千多万,除去银行的贷款,剩余的七八百万基本都来自朋友的帮助,赵树人想都不敢想。砸锅卖铁,把公司所有资产变卖也许都不够偿还的。当务之急追回货款才是首要任务,公司可以变卖,但员工呢,几百口子人怎样安置,既然已经独立,他们就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可以回原单位上班。再说赵树人的梦想不止于此,这么多年的大风大浪已经闯过,他不坚信这一关会把自己打垮。
“明利啊,咱俩明人不说暗话,这一回你可坑苦了我。我这几百口子工人可怎么办?”赵树人从额头向后捋着头发,他的眼珠熬得通红。
“对不起,树人。我应该早告诉你的,可是……我不知道……没脸……你让我怎么说!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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