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是金秋十月,我市的秋老虎迟迟不愿离开,偏要与国庆长假的热情相伴,温度始终维持在二十多度,正是只穿薄薄的长袖到处晃荡的好时节。医院的各个病房里四季恒温,伴着四处亘古不变的消毒水味,医生正在康复大厅指导外公做简单的康复训练。康复大厅不像门诊大厅一样人满为患,整个大厅人员稀疏,绿色的地板上放着各样的康复机器,行动不便的病人坐着轮椅被推进来,用迟缓到几乎像定格画面一样的动作站起来,再艰难的迈开腿,开始一天仅有的“剧烈”运动。外公坐在电动的踩车上,按照设定的速度,缓慢的跟随踏板活动腿。整个过程没什么危险,因此显得又长又安静。  外公住院也快两个月了,我因为在上学的缘故,并不能日日前来,因此反而能敏感的感知外公的变化。除了日渐花白的头发和因病导致的口齿不清、手脚不协调之外,外公的眼睛像是渐渐蒙上了一层白纱一般,再不能如以往明亮。我知道人的衰老是必然,可每每到了自己身边,还是会忍不住难过。踏上了这一望无际的下坡路,便再回不到从前了。  妈妈双眼不错的盯住外公,尽管不会出什么岔子,但是自从外公生病住院,她的心从此只能悬着。在一旁陪着的爸爸则习惯性的和负责外公康复的医生聊起了天,因为爷爷和姑姑的工作,我们家与医院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自然也同许多医生熟识。我什么事也没得做,只能在大厅里散步,顺便好奇的研究每个器材的作用。等窗外透进来橙黄色的阳光,外公的锻炼这才告一段落。  从医院回到家,姑姑一家刚好过来看爷爷奶奶,因为我们不在家,姑姑亲自下厨,做出大大小小总共八样菜。与喜食甜咸的爷爷奶奶不同,姑姑烧菜,口味清淡,无论是清蒸鱼还是炒青菜,都是淡而鲜,保留了食材本身的味道。还算在长身体的我一向没有控制饮食的习惯,又吃了个肚儿圆。  酒足饭饱之后,一家人开始闲聊,姑姑因说起医科大校庆的事。再过两天,就是医科大建校六十年,校庆自然要比往年隆重,爷爷退休前曾任医科大的校长,当然也被列入受邀名单。今年的国庆与中秋假期恰好重合,原本可以放十天的假期被合并为八天,校庆,则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因此我们家决定踩着假期的尾巴,倾巢出动,去医科大秋游。    医科大位于我市南部大学城内,交通便利,出了门便是公交地铁,而且紧靠着生活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但是,一名正常的医科大学生,应当在读大学的四年里,根本没什么机会出来逍遥,因为医学生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简直堪比高中。  医科大同其他大学一样,地域宽阔,从白色的大门进去,是绿色的草坪与小径,小径直通各个教学楼。与医院的主题色一样,医科大的教学楼以白色为主,显得简约而冷清。为了庆祝建校六十周年,医科大的教学楼和主干道上,都挂着红色的庆祝标语,给整个校园增添了不少活力。  爷爷今天穿的极正式,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见爷爷穿了黑西装白衬衫。爸爸轻车熟路的将车开到医科大的行政楼旁边,我坐在后排,扶着爷爷奶奶先下车。医科大的行政楼看着很新,不论是灰白大理石的地面,还是亮堂的灯光,亦或是干净的如同办公室一般的洗手间,都给我留下了还不错的印象。  来迎接我们的,是爷爷的学生李伯伯,校庆的请帖就是他亲自送到我们家里来的。他一见着爷爷,先和蔼的笑着伸出手:“老师!”  爷爷和他握了握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哎哟!”爷爷一向话不多,且语气常常十分严厉,只不过在家里我从来都不怕他,而爷爷也一直很宠着我,今天他见着李伯伯笑得满脸皱纹,显然是十分高兴的。  李伯伯又看了看奶奶,礼貌的叫了声:“师母!”  “哎,你好你好!”奶奶是个很和蔼的人,也笑着和李伯伯寒暄了两句。  最后,我才轮的上和李伯伯打招呼,李伯伯伸手过来摸摸我的头,问:“上高中了吧?”  “嗯!”我点点头。  “真快,都长这么大了!”李伯伯好像若有所思,又笑着简单的问了问我的近况,才请爷爷奶奶去办公室坐。  李伯伯的办公室在三楼,推开木门之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间宽敞明亮,布置典雅的大房间,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右手边放着一个摆满文件的木制大书橱,左手边拐过去则是一张红色木制办公桌,一张黑色皮质沙发和一张茶几。  此时沙发上还坐着位白发苍苍,穿着蓝色衬衫的老人,听见动静,颤颤巍巍的站起来。  “老魏!”爷爷激动的叫着,快步走上前去和魏爷爷握手:“你……你好啊!”爷爷原本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最后还是张了张嘴,用最朴实最简单的话语和他打了招呼。  两位爷爷此时都有些热泪盈眶,他们互相握着手,无语凝噎,许久才平复了情绪。魏爷爷看了看奶奶,最后又把目光投向我:“小丫头都长成大姑娘啦!”  “魏爷爷好。”我礼貌的笑着。  “还记得我啦?”魏爷爷和蔼的看着我。  “记得呢,还是小学时候呢。”   魏爷爷与爷爷师出同门,都是我太爷爷门下的学生,感情甚好,太爷爷去世之后,两人即使工作再忙,也会时常联系,退休之后,更是定了期,一同去看太爷爷。对于那时候的事,我有着清晰的记忆,自然记得小学每一年的暑假,爷爷都会以看望老友为由,带着全家回浙江的一个小村子住一段时间。  魏爷爷和爷爷又攀谈了一阵,李伯伯才提醒爷爷,快要到校庆典礼的时间了。医科大的校庆安排在上午十点,我们陪着老人家,一路来到大礼堂。医科大的大礼堂分上下两层,当中舞台灯光明亮,台前高悬红色校庆标语,当真将整个校园的热量全都凝聚于此。我们来的时候,两层的观众席几乎坐满,只剩前排留给还没到齐的校领导,比如爷爷们。  我不喜欢和这些领导叔叔们端坐在一起,便将照顾爷爷奶奶的任务交给爹妈,自己找到一个靠墙角的座位,预备在吵闹的校庆典礼中小憩一下。也不知是为什么,今天看见了魏爷爷,我总是心绪不宁,小时候的一幕幕仿佛复活一般,鲜活的又呈现在我眼前。    “你好,可以在这个地方躲一下雨吗?”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摆出尽量甜美的笑,俏皮的指着乡间小屋前的台阶问,尽管眼睛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一丝怯意。  “嗯,可以。”穿着破了洞白色汗背心的瘦弱少年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瞥了小女孩一眼,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一块地方。  “谢谢。”女孩的声音细小的如同蚊子哼。  少年又抬头,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盯住女孩好看的大红色裙子看了好几秒,表情冷漠。小姑娘被他看得有些害怕,收敛笑容,迟迟不敢迈步。少年这才把眼光收回,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米黄色纸,小心翼翼的垫在灰色的石阶上,用手努力将纸片梳理平整。  小姑娘这才笑逐颜开,而且比先前更加卖力,露出白白的整齐的牙齿,少年见状,勉强在僵硬如石板的脸上扯出一抹有些诡异的微笑作为回应。小姑娘慢慢的靠近石阶,却并不急着坐下去,而是弯下腰,好奇的观察那张米黄色的纸。皱纹恒生的纸上,黑色印刷字体排列整齐,小姑娘一字一字的辨认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你认字?”少年忍不住把头偏过来,跟着小姑娘的念白一路看下去。  “我下学期就上二年级了,”小姑娘说完,看向这个衣衫破烂的奇怪少年,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骄傲:“不过我认得字要比二年级的水平还要多,我两三岁的时候就可以独自看很多书了。”  少年闻言,羡慕的看了小姑娘一眼,抿了抿嘴,说:“你真聪明。”  小姑娘有些害羞的笑了,伸手拿起那张纸还给少年,眼珠子转了转,回应道:“你真好看。”然后一屁股往光秃秃的石阶上坐了下去,完全不顾那条漂亮的红裙子粘上了灰尘。  少年接过纸,低头盯着上面的文章看了好久,一旁的小姑娘则好奇的盯着少年的侧脸看着。沉默的屋檐下,不时有斜风吹来细雨,小姑娘忽然发现,少年如冰封一般的面庞,忽然被嘴角的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融化。    执念深重,便是从那个时候起的吧?我靠在舒适的观众席座椅上,面无表情的盯着舞台的一角,暗自嘲笑自己。    小的时候,我的课业不多,爸妈便像度假一般带着我,去到爷爷的老家过暑假。我自小在城市里长大,对小乡村的一切都颇为好奇,不论是插秧割草还是追鸡赶鸭,都能勾起我全部的好奇心。太爷爷所在的村子依山傍水,民风朴实,因此我可以不在爸妈的陪同之下,跟着村里十多岁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四处参观玩耍。  我从小就脾气温和,除非碰到了自己的底线,否则甚少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哥哥姐姐们自然愿意带着我这个不爱胡搅蛮缠的小家伙,并且常常热心的询问我在大城市的故事。只是自从那天之后,我忽然变得沉默,无论哥哥姐姐们怎么引逗,我都不愿意再和他们一起摘草莓看大白鹅。我宁愿自己像个小大人一样,独自四处走动。为此,那些哥哥姐姐也故意为难了我好一阵,或者在一起看动画片的时候把我挤到最后,又或者故意来拦我的路。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些我都不在乎。我时常四处游走,目光游离,只是希望能再碰见那天那个低头沉默的神秘少年。  村子一共就只有这么大,我当然能找到他,只是当我找到少年的时候,少年正娴熟的赶羊入圈。而我,第一眼看见的也不是他,而是白白的肥羊,我几乎是扑了过去,想要抚摸羊毛。  少年用方言低声咆哮了一句,将白羊护在身后,他望向我的眼神里有一种澄澈的疏离。我们沉默的对峙了一会儿,被闻声从破旧的木屋里赶来的老爷爷分开。少年迅速的走到老爷爷身边去,表情紧绷,我站在原地,嗫嚅着小声解释:“我就是想要看羊。”  老爷爷用手抚摸着少年的头发,和蔼的笑了:“没事,没事,看吧。”  我尴尬的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步,老爷爷轻轻推了推少年,示意他带我去看,少年舔了舔干裂的薄唇,缓慢的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突然抓起我的手,将我拉到羊圈边。他像是做示范一样,伸手在羊背上轻轻抚摸了两下,见我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便主动拉起我的手,摆放在羊背上。  羊毛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柔软,我象征性的摸了两下就准备撤手,但是少年带着薄茧的温暖的手一直覆在我的手上,让我一时不好意思动弹。我咬了咬嘴唇,小声的开口:“谢谢你。”  少年闻言愣了愣,随后绽放出干净而腼腆的笑。  “我叫和弦,和平的和,琴弦的弦,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白简,白色的白,简单的简。”  “我以后写完了作业还能来这里找你玩吗?”  白简犹豫的看了爷爷一眼,爷爷微笑点头,他这才说:“好。”  得到了他的同意,我又卖力的笑着讨好他,但是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再看我一眼,只是一直用足尖踢着地上的石子,以此来掩饰他心中的些许不安。  眼见太阳西斜,飞鸟归林,羊圈里的羊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我开心的对他说了声:“明天见!”转身一溜烟的往住处跑去,没有看见身后的白简带着惊诧和好奇的目光。  年复一年,小村子日新月异的变化发展着,凭借良好的自然环境和相对便利的交通,村庄的旅游业蓬勃发展,不少村民都开起了农家乐,找到了发家致富的途径。每年夏天我来度假的时候,总是会带给白简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但是他似乎对玩的东西并不是很感兴趣,反而对我带来的一些小说爱不释手。  我有时候会跟着他一起去放羊,或者带着画板去他家里画画,恨不得把这一年新学到的画画技巧全都展示出来,他和我一起玩久了,才慢慢的放开手脚,像个正常的男孩子一样调皮的捉弄我,在得逞之后,得意的大笑。这样的状态一直保持到我将上五年级的暑假。随着小升初的步步临近,我妈对我的要求越来越严格,我不得不在暑假参加奥语奥数的培训班,爷爷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我们取消了回老家度假的活动,取而代之的,是三五天的外出旅游。  我和白简哥哥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就被彻彻底底的分割开来。    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医大舞台上的的灯光还是那么明亮,但是观众席上的人却已经少了一小半,我抬头看看舞台上的情形,估摸着校庆典礼应该已经接近尾声,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坐直身体,装作认真观看典礼的样子。  观礼,致辞,然后吃饭,我被迫夹在一群教授领导中间,成为他们观摩和讨论的焦点,不过幸好我已上高中,再也不会被拉出来当众唱歌跳舞了。在后来的整个过程中,我尽量表现的非常有礼貌,以期我妈的脸色能好看一点。  回家的路上,我妈坐在副驾上,还是把我好一通教育:“看典礼的时候人家都给你安排好座位了,你还是要自己找座位,给你使眼色都没用,你说你这样,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我就是怕我在前排中间睡着了,不是更不礼貌吗?”  “这种场合应该睡觉吗?”我妈继续质问我。  “妈,我真的不喜欢这种场合。”  “不喜欢就不要来啊!”我妈的语气很凶,仿佛觉得我在故意和她顶嘴。  明明是你要求全家一起去的,我能陪着来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要找我的茬?我在心底暗暗吐槽,并且决定一路上要少说话,省的又惹我妈黑着脸。  因为爷爷奶奶同在车上的缘故,我妈说了两句之后,便不再多言。回家的路很堵,可能是因为国庆长假快要结束的缘故,车子堵在高架上,一寸一寸的缓慢挪动。一向坐惯了车的我,竟晕了车,嗓子发干,胃里一阵一阵的翻涌,即使车窗打开,也依旧不能缓解丝毫。我头一次,觉得宽敞的SUV,是如此的狭□□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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