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宝容不得,偏偏十一师兄滥好人。 十一有节制,和糖宝倒合适。 各人心魔,不都是相交多年老对手?不能和解,岂不要纷争一生? 你倒不羞不藏,我至今还惧怕三分。 笨拙的谎言,如何瞒过智者?解忧箴言,难解一切烦忧。 ------------------------------------ 最后三个字风刀霜剑,晴空碎裂,花千骨只感到耳鸣眼花。不会吧,真是霓漫天? “不会是。霓漫天才转世。” 清洌流泉之声,耳目清明一洗,冬景和风温阳。师父就站在眼前,白袍边际漫上桃花暖色。 “糖宝先住下罢。十一出来。” 白子画声调不变地说完两句话,仿佛全是一个含义。 旁边闪出一个青衣男子,在白子画身前立稳了,躬身行了一礼。身形凄然,花千骨看着几乎觉得可怜了。 只听一声冷哼,轻弱却惊风动草。落十一怅然望向一旁,深拧眉头,紧咬下唇。一地冬雪舒展,再不见那青绿衣裙。 “十一师兄,你们究竟……”花千骨见落十一满脸苦色,到底发生了什么。糖宝耍性子不是头一回了,有这么严重? 落十一噙泪看着花千骨,嘴唇翕动着,似乎感受到白子画的注视,抿住了唇,颊上扯出两弯凹陷。 “尊上恕罪,弟子先回了。”落十一在白子画的目光下垂下头,极力平静的低声中似含着汩汩之水。 白子画眉眼深肃,神情一滞。十一这孩子却有节制,与糖宝倒是合适。于是颔首。 “师父……”花千骨去拉他袖子。 “安心回去。”白子画又对落十一点点头,被拉住袖子的那只手在花千骨手上轻拍两下。 “师父,不然我去看看糖宝说的那弟子……十一师兄不是会变心的人!”花千骨看着落十一离去后的雪地,拉着白子画袍子不放。想着十一师兄已是不安,眼前还不时浮现出霓漫天。 “不急着去。年后你去给新弟子上课。”白子画平声静气安排了。 花千骨却惊声喊出来。除了“啊”字也再没有发出别的声音。 “你不愿去?”白子画直看向她。 师父并无异样的语气或表情,花千骨却低下头:“没有。” “糖宝!糖宝?” 花千骨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只好观微她。 糖宝竟然在睡觉?还在她以前的冰床上,现下是幽若房间。 “糖……”主动咽了声。自己这么些日子都不关心糖宝,虽然确定十一师兄必无他心,但终究开不了口责怪她。 颦眉凝望。他们如此折腾,糖宝容不得任一女子在十一师兄近旁;偏偏十一师兄滥好人,和谁都亲近,温文倜傥,更少不了少女追慕。 还是自己和师父简单。她对师父总有几分怕,惟独不怕他多看别人一眼。反正师父眼中,众生平等。 糖宝睡得倒实。四仰八叉,看起来并无忧虑。就是小嘴微微噘起,梦里也不肯放松。 让她睡吧。始终这样能睡。师父这么说,是让她不要担忧。咦,床头这是什么? 花千骨站在床边,凑近去看。仅有一寸长的箫管,不知是什么珍奇金属制成,雕镂细若蚕丝,繁如花叶之天生纹理,皎白似月,光洁甚水,隐隐幽幽黛紫。 刚抬起手,又缩了回去。想是师叔送给幽若的,看看就好,真是精美绝伦!幽若就明明把它挂在床头,她却把师父的画像深藏在床底暗格…… 再看房中,和自己当时住时,无大变化。 “尊上你放心你放心,我记得你的吩咐,半点都没有弄乱,也没有移动过师父房间里的东西哦!她的衣裳我也没有试穿过,书我没有翻阅过,发饰也没有偷戴过……还、还有啊,我每天都很勤快地打扫来着……” 恍惚是幽若拜师那日。当时自己泪往心里流,回想起来却只剩潮湿的温暖。当年师父一句不许,幽若就把房间原样保留至今。 缓步在房中走动,细味每一寸时空。物是人非,却是可喜的转变。又看到冰床上的糖宝,当时她还是小虫子,不禁笑出声来。 “十一师兄讨厌!”糖宝翻了个身,梦中吐词不清,却不失锐利。 你够了,十一师兄那么在乎你。你也是不愿长大吗?重见光明时看到她就这副小小的模样,约莫十二、三岁,也和自己那时一样。自己不愿长大,是想永远留在师父身边。你又何必?你和十一师兄本无障碍,你就为他永远纵着你的小性子吗? 为何总是有问题?不是这样的问题,就是那样的问题。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花千骨禁不住把垂落鬓前的发丝在指尖绞了几圈。 “小骨来书房。” 听到师父传音,赶紧从这纷乱思绪里逃了出去。 师父还是端坐整理案牍。不抬头看她。 “你坐下,把这段书抄一下。” 白子画向案几一角瞥上一眼。 “师父,抄多少遍?”花千骨接口就问。 白子画这才抬头看她:“随你。”又没罚你抄书。眼睛微微合上些许,流出一丝笑意。难怪师弟要笑话,小骨心里总惧他三分。 “哦。”花千骨将信将疑坐下。那一方案头不见宗卷,玄色镇尺下压着素白纸张。左首一本书翻开。细看那页文句: “有生扰扰,无波水不流。水流有向,镜像非蜃楼。蜃楼万相,心念随客留。客留逆旅,不和万事休。” 不曾听过这几句。似是仙家常理,却又处处反常。心不是止水,纷扰却是生之常态。水亦不自由,定向而流,惟映照却是真实。万相本相,心念心魔,于生之所日,并不能全摆脱。这倒是合了她心意,从不明白,如何能够万念惧空,如何能够只有大爱没有私情。 最后一句又是什么意思?人生也如旅途,若不能和解,一生都付诸烦恼?和谁和解?和心念?念生于心,即是说,自己和自己和解吗? “师父,心念是好还是不好?”花千骨侧身向白子画方向,幽深清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你先抄几遍,再告诉为师,好或不好。”白子画继续伏案。 花千骨工工整整抄到第二遍,却不再想是好或不好,既留下,必有因。倒是究竟哪些心念会留下?便又去抄第三遍,最后一句“万事休”的强硬语气,刺痛了双眼。用常人的话说,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师父上回对糖宝说了“自食其果“四字…… “你抄过三遍,如何?” “师父,人是会变化的么?”花千骨还未放下手中地笔,向白子画望去,眼中如浅墨点染在清水,漾开丝缕灵气。 “岂能不变?岂能尽变?”白子画面无动容,眼中却流露肯允。 “这么说,各人须与之和睦相处的心念,总是此人固有的?” 白子画点头,细叶轻轻搅动初春的蓝天。 “谢谢师父!我去看看糖宝。”花千骨凝神起身,定气思寻了片刻,却轻快地跑了出门。 “骨头,我饿了!”糖宝正从床上坐起,将双手伸向天空。不见相似处,花千骨却清晰看到和她常伴绝情殿的小虫,和冰床一样剔透。 “哦……好啊,我去做饭!”花千骨抬在半空中的手一时不知往哪放,胡乱摆了几下,兴冲冲去了厨房。 菜下了锅,才想到是要和糖宝谈谈的。罢了,难得这么一聚,以后又不知道,先大吃一顿再说。 直到糖宝夹净最后的菜肴,花千骨才理理衣襟:“糖宝宝啊,我要和你谈谈。”言语比往常迟缓许多,却又很笃定。 糖宝似乎不习惯这样的语气,呆望半晌后才撇撇嘴:“我不想谈,只想跟你吃吃玩玩。”说罢把刚放下的筷子又拿起,在手头转了一圈。 “糖宝,你自己的毛病,如何逃脱得了!”花千骨重重落了一句,挥手施个法术,横七竖八的杯盘干净整洁地叠放好,“他哪里不好了?你却不安心!” “是你,你能安心?”糖宝仰头迎上花千骨的眼睛,两双眼睛都大而透亮,“人人都喜欢他,他对每个人都不拒绝!” “十一师兄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啊,对别人都这样,对你就更不会差了……”花千骨语气已弱下几分。 “你根本就不能体会我的处境,尊上什么时候心中有过别人!” 花千骨脸红低头,语声颤颤:“十一师兄心中也没有别人!”说到最后最后才抬头看糖宝。 “好吧,其他人不算,霓漫天也不算!可现在有个叫什么闵沧蔚的,不知是否太像霓漫天,这个破好人一心就想补偿!” “那也只是补偿,不会有别的……”花千骨一惊一乍地说,却暗暗记住这个弟子的名字。 “你倒是先看了再说!” 师父让她年后再去,可是先去看看吧。何况好奇和担忧越发强烈。 庭中白雪日光,洁白胜雪、光灿偃日的白袍遮住了全部视线。 “去哪里?” “我们……我们去找青萝玩。”花千骨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不停和自己说,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撒谎,我这就去找青萝。 “她在给新弟子上课。” 花千骨整个喉管被看不见的空气堵住。师父什么都知道,这句不戳穿的话,却是字字指着前番的吩咐:让你年后去授课,怎么今日又不听话了? “糖宝,我和小骨过年下山。你要留在绝情殿?” “我要去亥殿找清流,还要去人间寻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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