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通知的这人是院子外面街上开小卖部的罗大妈。

罗大妈还有店要看顾,喊完蹬着自行车就走了,关捷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作业热情也被这则消息给浇透了。

他姥最近往他家越跑越勤,过来的目的除了抱怨舅妈就是骂他妈妈,每次送走老太太他妈都不高兴,关捷就不是很欢迎姥姥来。

可老人的意志不以他为转移,想来的时候风雨无阻。

来就来吧也没人敢说不,问题是她眼耳不行体力更加不挤,已经好几次歪在别人家门口走不动,逼得主人跑到他家来喊人。

大人都说小孩子不懂,但其实小孩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无知。

关捷有的没的听了不少,心里大概隐约明白,不是哪个大人不好,而是他姥姥年纪太大了,街坊们怕晦气,不敢直接上手帮忙的心情他以前不能理解,现在因为对姥姥有点小情绪,已经叛变到对面去了。

而且上次有人背她过来,她在别人背上痛哭流涕,太激动导致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给人差点吓出阴影。

这个点离他妈李爱黎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月因为老人她已经请了不少的小时假,关捷不想去厂里找她,因为不爱看那个组长训斥她的样子。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好像他家没有老娘似的。

老爸就更不能指望了,现在可能都不在镇上,家里没有大人,那就只能他自己上了。

关捷有胆子没辙,烦得屁股底下生倒刺,虎口一松将笔丢了,绷着脸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要走。

起到一半又忽然定住,倾过来捧住路荣行的脸,笑成了一副狗腿子样:“行哥,自行车借我用一下呗?”

行哥做为一个乡镇级别的富养男孩,一直对他很大方,闻言以为他是要去制衣厂,上来就是一声好:“在屋里,自己去推吧。”

关捷双手挤压用力,生生将路荣行挤成了型嘴,刚要夸他是党和人民的帅儿子,就见这位的眼神忽然一凝,扒开他的手说:“不对,你不是有自行车吗?为什么还要借?”

关捷一听悲从中来,边走边在心里滴血:“别提了,我自行车被偷了,都半个月了,你是怎么给我当邻居的,怎么啥都不知道?”

路荣行感觉他简直是个吃倒霉长大的倒霉蛋,谁的事都没有他多:“你又没有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关捷蹿进门,声音里面夹着不满:“你观察啊,你上回发表的那篇作文里不是写得很好吗?什么要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啦。”

路荣行没想到他会旁征博引到自己身上,顿时笑得不行:“啊,有这句吗?那可能是老师给改的,我不记得了。”

“诶噫,”关捷把着自行车的龙头,一脚踢飞车撑,从屋里推了出来,“你们这些成绩好的骗子。”

原本数学让路荣行愧不敢当,但在及格万岁党面前这样的谦虚都是虚伪,路荣行不好反驳,干脆笑着说:“好吧,是我骗了你,我现在心里很愧疚。”

关捷死活没从他脸上看见愧疚,“切”了一声,将车抬抬耸耸地推进了院子。

路荣行看见他在花坛的空缺处站定,撩起右腿跨过车架,预备使用的是那种小短腿才会用的跨式上车法。

当然关捷的诟病不在于腿短,其实他的腰线挺高,就是通高比较矮。

矮子急着去找他姥姥,右脚勾起踏板再踩下去,整个人腾起来滑了出去。

路荣行看他毛毛躁躁的样子就不放心,转了两下笔提醒道:“你慢一点。”

关捷脚上越蹬越快,嘴上却将路荣行当瞎子看,头也没回地喊道:“慢着呢。”

路荣行陡然被这句似曾相识的大言不惭勾起了回忆,取笑他道:“嗯,和你将车把骑到老黄牛的头上那回差不多慢。”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关捷刚开始学自行车,速度太慢赶不上下乡的大部队,过河间道的时候就有点焦急,只顾闷头狂骑。

谁也没料到窝在河里躲太阳的老黄牛会在这时忽然上路,关捷一抬眼吓得魂飞魄散,踏板也不蹬了,刹车是什么也忘了,“啊”出一长串惊呼,对着别牛就冲了上去。

作为犄角动物,牛攻击或防御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低头。

于是在那个阳光闪着金子般光辉的盛夏午后,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一头老牛用角接住了关捷的车头,然后歪头顶甩,将他连人带车掀进了臭水沟。

事后关捷没受伤,就是吓懵了,浑身泥水地抱着路荣行的大腿哆嗦了半天,路荣行问他骑那么快干嘛,他说狗屁他骑得可慢了。

关捷本来正要加速,闻言却被迫想起了被牛眼瞪视的恐惧,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捏了下刹车,在往前冲的惯性中恼羞成怒:“再说这个我下回骑到你头上去!”

路荣行撑着下巴,无所畏惧地说:“下回我应该就不会借车给你了。”

关捷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拥有一辆自行车,急着用车的时候又借不到,那就太凄惨了,他得罪不起这个有产阶级,只好伏低做小:“好啦慢慢慢,你看,我比蜗牛还慢了。”

这回问题又变成了慢过头,不过路荣行没再找茬,他爸出过车祸,至今还有点跛,所以他觉得再慢都比快了好。

然而骑得慢也是个技术活,平衡不那么好掌握,关捷带车走了几米的8字路线后失去了耐心,偷偷地将速度提起来一点,一边回头去偷瞟车主有没有发现。

路荣行却已经低下了头,握着笔运算起了小数点的乘法。

关捷放下速度上的戒备,在转头的过程中才注意到自己人走了却没有关门,连忙又扰人地喊道:“路荣行,帮我看一下门。”

刚跳下题海的路荣行转眼被他逼上岸,也不见不耐烦,好脾气地冲他比了个k的手势:“行,等你回来了我们接着讲自行车被偷的故事。”

关捷偏转车头,克制住飙成一阵风的心情,慢悠悠地拐着弯:“讲屁啊讲!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喜欢看我的笑话。”

路荣行有理有据地说:“因为你好笑啊。”

关捷气成青蛙又不敢真的爆发,只能猛蹬轮子从院子里消失。

上路之后他驰骋了不到了五分钟,就在罗记批发部门口看到了他姥姥。

姥姥今年79了,穿着印满小团福字的绛红色褂子,灰白的头发用铁丝发箍压着,虽然赶不上路荣行的奶奶体面,但也不是那种难到饥寒交迫的老人家。

可她就是每天都在哭,逢人就诉苦,关捷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么。

这会儿她又拉着一个关捷不认识的大肚子老姐,半靠在对方身上哭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嘴里一套一套的。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活了这么为什么还不死,害人害己啊……嘉贵呀你个死老头来带我走哇……”

大姐用没有被她抓住的那只手在她手臂和背上拍,笑着拿长命百岁之类的祝福安慰她。

姥姥的哭声里有一种类似于唱歌的古怪节奏,关捷还小不知道,这是当地的一种丧腔,由家里的长辈传给小辈,以便日后能完成一个风光的葬礼。

他只知道自己还没下车,脸上就“腾”地一下着了火,因为难堪,周围人对他姥姥的关注和指点让他有种想掉头离开的耻辱感。

但是关捷没有走,因为李爱黎虽然每次都会红着眼睛骂老太太怎么又来了,但是从来没有不管她。

关捷抵抗着心里的不愿意,将自行车停在了批发部门口。

姥姥还没糊涂到不认识他,但关捷特别大声地叫了四声,她才猜中谜底似的用手帕擤了把鼻涕,拉着他的手追问:“是小捷啊,你妈哪?姥姥要去你们家,可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走不到啰。”

其实姥姥对他不错,有糖也会藏起来给他,关捷对她的所有意见都来自于她对李爱黎的辱骂。

他带着情绪过来,却猛不防被那一句“老了”击中了心脏,鼻尖忽然酿出了一点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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