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 步重华就像泥牛入海一样完全消失了踪影。
部里发文震怒,将津海市下彻查了近一个月,里里外外翻遍了跟步重华相关的所有人事, 把半个南城支队拉出去审查了个遍,却找不出他踪迹去向的丝毫线索, 最终只能综合各方面线报勉强得出他可能已经离开华北的推测。
冬季铅灰色的云层沉沉笼罩在城市空, 南城区公安分局的警徽矗立在高楼之顶, 沉默对着日复一日繁忙的街道和交替的昼夜。
步重华去了哪里?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吴警官虽然已经痊愈了,但毕竟曾经颅底段大出血,可能会伤到一部分神经,在某方面留下后遗症, 因此以后还需要保持密切观察, 一旦发现哪里不妥请务必要及时就医……”
“是, 是。”廖刚边听边在出院手续签好字,“多谢医生费心。”
冬季住院高峰期,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气味,护工或推着轮椅或扶着老人在病房走廊慢慢穿行。廖刚顺楼梯了特护单人病房,轻车熟路来到尽头一扇紧闭的病房前,叩叩敲了两下。
“吴雩?”他推开门:“车在楼下了, 咱们走吗?”
吴雩站在这间他住了三个月的病房窗前, 背对着廖刚,看不清是什么神情,闻言转过身,从椅背拎起外套。
“走吧。”
廖刚一看到他, 略微愣住了。
吴雩头发剪得很短,因为削瘦的缘故看起来很精神,但气质却更加肃利沉默了。他穿一件笔挺的衬衣,袖口卷在手肘,露出肌肉线条明显的修长手臂;底下是制式长裤皮鞋,因为剪裁得体的缘故终于把本来就很长的腿显了出来,走路时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周身掀起的细微空气却隐隐带着凛冽。
“怎么了?”擦肩而过时他淡淡道。
“……”廖刚仓促收回目光,心里有些复杂的酸涩和难过:“没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南城支队的车已经等在了住院部大楼门前,开车的竟然是宋平的秘书老欧,见到吴雩也怔了怔,但没多说什么,亲手为他打开了后车门。
“为什么今天是廖副亲自来接我?”
廖刚从后座另一边了车,嘭地关车门,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咱们先回局里再说。”
吴雩一点头,没再多问,微阖了眼睛。
车停在南城支队门口,廖刚招手示意吴雩和自己一起走,两人没有先去刑侦支队,而是在欧秘书的带领下直接去了局长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今天人非常齐,宋平、许祖新和组织部几个老领导都在坐,似乎已经等待许久,在吴雩他们推门而入时都站起了身。
“怎么了?”吴雩走进办公室,视线四下一瞥,平淡地问:“有步支队的消息了?”
宋平站在众人最前,短短不到一月竟然像老了十岁,原本乌黑的鬓角隐约生出了几丝白发,眼角鱼尾纹沉沉地坠在太阳穴边缘,法令纹似有千钧重般压着嘴角,缓缓道:“没有。”
吴雩站住脚步,说:“那我先回去了。”
宋平知道他已经从这一路的阵势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没有给他离开的机会,前一把按住了他后肩:“经组织部研究决定,近日将任命你代替步重华,为新一任津海市南城分局刑侦支队长,过几天文件就会发到市局。”
“……”
所有人都望着他那挺拔削瘦的背影和乌黑的短发,半晌吴雩终于转过身。冬季阴霾天光中他面孔泛出冷峻的白,但眉眼极黑,这样看着人的时候,有种肃静和不动声色的气韵。
“我以为支队长不在时常规应该由副队代行正职。”
宋平说:“廖刚是步重华提议提拔起来的,头不信任他。”
“那更不该信任我了。”
“南城支队现行编制中没人能像你一样拥有碾压性的资历和功勋,除非从外部空降。”宋平反问:“你想把你跟步重华被绑架的案子交给外部新来的空降兵处理吗?你不想查清到底是谁把你们关进了密室吗?”
吴雩没说话。
宋平略微靠近,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问:“你还想不想亲手查出真相,彭宛到底是怎么死在了内外双封闭的密室里?”
吴雩开始没有说话,楼下警车进出和人声喧哗透过玻璃窗,隐约震动安静的空气。
他曾经站在这刑侦支队灰色的大楼前,抬头仰望天幕下沉重的警徽和来往深蓝的制服,头顶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令他心胆俱寒,日夜等待着转身逃离,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然而他那时万万不会想到,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让世事颠转至此,转眼间角色互换,他也穿了同样的制服,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命运永远在离散来临的时候,把他独自推向一条荒谬扭曲的道路,一去不能回头。
吴雩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说:“有一天您会后悔选择我的。”
“那么我希望到那一天时,你已经把步重华抓回来了。”宋平捞起椅背的警服外套,亲手披在吴雩双肩,凝视着他深邃锋利的眼睛,低声说:
“欢迎归来,吴支队长。”
这可能是南城区刑侦支队史最荒唐也最悲凉的提拔——大难不死,临危受命,没有红头文件公示期,没有同学旧识电话恭喜,更没有鲜花、请酒、招呼与道贺。吴雩从人事那出来的时候等于就已经走马任了,他推开刑侦支队大办公室的门,原本忙碌的众人纷纷回头望向门口,一个接一个停下手的动作,安静渐渐笼罩了大半条走廊。
孟昭、蔡麟、宋卉、张小栎、下楼来拿报告的经侦曹哥、远处楼梯口停下脚步的王九龄和小桂法医……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或站或坐,有些手里抱着文件,有些还拿着电话。没有人吭声,没有人动作,所有目光都锁定在吴雩身披警服的侧影,仿佛在等待什么。
吴雩反手拍拍身后的廖刚,让他与自己一同跨进大办公室,然后抬起头望向面前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孔:
“有件事我想在今天告诉大家。”
“我想站在这里,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姓解,十三年前独自南下来到边境,执行一项长期的跨境潜伏绝密任务,目的是为了摧毁长期渗透我国云滇边疆的金三角塞耶贩毒集团。十年前,我发现了暗网涉毒电商茶马古道和马里亚纳海沟网站的存在,并把马里亚纳的安全主管亚瑟·霍奇森送进了监狱,此后又在金三角各个帮派间继续辗转潜伏,这期间我配合警方剿灭过很多条边境运毒路线和贩毒组织,很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又化险为夷。一年前,我受命协助警方把全球通缉的毒枭鲨鱼引诱至境内并实施围剿,但可惜抓捕行动失败了。鲨鱼逃出境外,马里亚纳海沟网站下线一年,金三角毒枭对我的人头提出数百万高价悬赏,而我的代号一夜间传遍了全球贩毒网。”
“出于保护的目的,组织把我调来华北津海市公安局,让我化名吴雩,在这里我遇到了步支队和你们大家,度过了我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时光。”
周围震惊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少数几个已有风闻的主任之外,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吴雩语调不高,而且很平缓: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南城支队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审查和清洗,我们从津海市数一数二的业务部门沦落为被所有人怀疑、审视和挑剔的对象,昔日荣光一落千丈。大家可能已经听说了步支队的种种传闻,但我在这里想说的是,我不相信步支队做了那些事情。”
“我不相信他为活命而杀了万长文的女儿彭宛,也不相信那些蓝金是他出售给鲨鱼的。”
“南城支队是全津海乃至华北地区最优秀的刑侦队伍之一,以前是,以后也会是。我会尽全力把步支队带回来查明真相,结束眼下这过街老鼠般惶惶不可终日的局面,将一切回归正轨。”
周遭一片鸦雀无声,只听见吴雩稳定的声音在空回荡:“我会带大家洗清污名,恢复我们南城支队的威名和荣光。”
廖刚沉声说:“吴支队。”
所有人如梦初醒,孟昭从桌沿跃下地:“吴支队。”
“吴支队长。”“小吴哥。”“小吴队。”
……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每一个人都站起身,肃容围成半圈。
“从此以后大家外事问廖副,内事问孟姐,出头得罪人的事叫我。”吴雩伸手一按廖刚肩膀,言简意赅道:“风雨兼程,同舟共济,南城支队永远是一个整体。”
南城支队是个整体这句话,在平常只是句官样套话,步重华当了那么多年一把手都没说过几次。但这时候从吴雩嘴里说出来,所有人都懂得它超乎一般的沉重分量:在污名和嫌疑彻底洗清之前,支队里每一个被步重华提拔过、使用过的人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负面影响,哪怕调离南城分局都无法完全摆脱履历灰色的记录,而在体制内这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所有人都真正是绑在同一条船风雨共济的利益共同体。
“是!”
“是!”
“明白吴队!”
……
蔡麟揉了揉因为刚才提起步支队三个字而酸涩发热的鼻子,瓮声瓮气小声说:“我,我感觉小吴整个人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其实是终于跟以前一样了。”孟姐叹了口气说,“那个真正的……真正的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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