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来我非常想你。”徐霜策姿态放得更低了,甚至有些柔和的意思:“我可以进来看看你吗?”

当然不能,绝对不能!

对千度镜界构建出的幻世来说宫惟属于外来者,白将军只要一看到他这张脸,或者听见他的声音,属于“前世”徐宗主的那一部分魂魄就会被唤醒,那幻境就立刻要土崩瓦解了!

宫惟把盖头一掀,对着镜子大眼瞪小眼半晌,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用意念驱使门外一名村女上前拦住了白将军,轻声细语地解释说吉时之前新人是不能见面的,见了面兆头不好,尤其对新娘大不吉。

徐霜策平素是个很难改变意志的人,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被劝动了,于是又在门外站了会儿,叮嘱“阿桃姑娘”早些休息,然后才在夜色中离开了小院。

宫惟扒在门背后听他脚步远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人是怎么堕入情障的!

我做的幻境明明没错,绝对是他自己道心不坚!

叩叩叩。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宫惟的思绪,只听屋外的徐霜策又唤了声阿桃,语气同二十年前幻境中一模一样:

“你睡了吗?”

宫惟定了定神,猫着腰走到新娘身边,把盖头一掀,对着那张平滑无物、吊诡无比的面孔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耳边风动轻响,再睁眼时已经取代了那名无脸傀儡,端端正正地坐在妆奁前,明晃晃的朱红蜡烛噼啪燃烧,镜中正映出他自己戴着盖头、身着喜服的侧影。

如果二十年前徐霜策推门而入,就会见到此刻的景象——根本没有什么农家女,他潜意识中的“阿桃”从最开始就没存在过。

穿着嫁衣坐在屋里的,只有骑虎难下的法华仙尊。

宫惟深吸一口气,知道能否破除幻境在此一举,猛地拂袖挥开了房门。

吱呀——

门缓缓打开寸许,夜风从缝隙间徐徐而入,清凉满室。

宫惟的视线被大红纱缎挡住了,借着门缝漏进来的月光,只隐约看见徐霜策伫立在中庭外,被门板挡住的半边侧面在地上延伸出一道颀长的影子。

良久那影子终于一动,是徐霜策抬起手,缓缓地放在了门上。

他终于能进来亲眼看一看自己念念不忘的新娘了。

——只要他掀开盖头,看见十六年前早已死去的宫惟的面孔,便会立刻意识到自己眼前的世界全都是假的。下一刻境主元神归位,幻境土崩瓦解,所有人都会同时被拉回现实中的临江都。

屋内安静得可怕,宫惟整条脊椎都绷到了僵硬的地步。

这时却突然听徐霜策开了口,每个字都说不出的温情:

“还记得我说过下次再见时,便是夫妻了吗?如此真好啊。”

然后他似乎是微微笑着叹了口气。

“但吉时之前相见于新娘大不利,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宫惟猝然一怔。

但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只见门外那道衣裾摆动,徐霜策轻轻地关上门,转身沿着青石路走远了。

他竟然没进来!

宫惟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连徐霜策勃然大怒、不奈何一剑劈下、所有人同时回到现世之后怎么夺路逃跑都想好了——结果他竟然没进来!

“……”宫惟坐在那眨眨眼睛,半天才回过神,噌地从椅子上跳下地,盖头一掀袖子一摞就要追出去,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幽长的曲调。

窗外山色空明,细碎的桃瓣在天穹下飞扬。远方星空璀璨,徐霜策的侧影坐在树梢,衣袖与发丝轻轻扬起,正专心吹一片竹叶。

那音色极清,婉转悠远,似喜又似悲,随着轻风化在了溶溶的月色里。

宫惟一时不由站住脚步,透过窗户怔怔地望向他,心想:上辈子的这时候他也是坐在那棵树上,等待着天明的吗?

徐霜策可真好看啊,可惜……

他的思维停滞在这里没有想下去。因为下一刻,那个与生俱来的、无比熟悉的意识再次从元神深处浮现出来,清晰响彻在耳边:

——可惜我必须要杀了他。

宫惟眨眨眼睛,遗憾地长长出了口气。

他伸手推开窗,但人还没来得及追出去,这时远处竹叶吹的调子突然微微一变。

随着这变化,一股铺天盖地无法抗拒的困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潮水般瞬间淹没至顶,让宫惟眼皮一下变得很沉,不由自主地坐在了窗台边的小凳子上,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

“徐白……”

细细的轻轻的尾音消弭在夜风中,他头一歪倚在窗棂间,一截细白的小臂托着下巴,慢慢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吉时到——”

“上花轿——”

一声唢呐陡然划破长空,随即喜乐奏起,锣鼓喧天,宫惟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窗外已然天光大亮,全村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在大路上喜气洋洋地奔跑来去。宫惟心下一震,竟不知自己昨夜是如何睡着的,迅速起身就往外走。

然而脚尖刚落地,只听门咚咚敲了两下,随即呼一声被推开,赫然进来两名身上披红挂绿、没有五官七窍的妇人!

虽然她俩平滑空白的“脸”上没有嘴巴,但沉闷的笑声却不断从咽喉里发出来,像是两只塞满了棉花的人偶,一个说:“新娘子,吉时到啦!”

另一个说:“新娘子,上花轿啦!”

她俩一左一右上前,不由分说地搀住了宫惟,架着他就往门外的大红花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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