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杜平没有说话,他接着道:“师兄仗着年长,说几句公道话。那天的事,是你的错。第一错,无论如何不该对老师无礼,父亲年纪大了,不该忍受你的怒骂;第二错,父亲不过说你出师,并未禁止你来孙家,你的气性太大了,一句话就能怒不登门,难道这么多年的教诲抵不上这一件?第三错,父亲修了一生的孔孟之道,我不知你们因何事而起,但言语之间透出是因见解不同,君子和而不同,”顿了顿,他严厉道,“即便你做不到君子,凭何觉得你短短时日就能改变父亲一生之道?”
杜平沉默许久,自嘲一笑:“师兄教训的是。”又是片刻,她还是忍不住辩驳,“我从未对老师不敬,也未想改变什么,我只是,只是,”她低下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只是委屈,同样的学生,只有我,老师教的不一样,世俗礼教孔孟之道,只教些没用的东西。”
孙远航呆住,这口气大了:“孔孟乃圣人,教你明理懂礼何错之有?”
杜平神情苦涩,沉思半晌,她即便说心里话也只能换来别人的不解。她轻轻说:“不过是些把人钉在框框里的东西,”目光直视孙远航,直直望进他眼里,“把人教得千篇一律有何意义?我想学有用的东西,朝政格局,利益分布,跟老师教你们的一样。”
孙远航听懂了。
他记得那天他也问过父亲,为何不教小师妹了。犹记得小师妹方入门,父亲教了几天便赞不绝口,说是此等良才美玉,生平仅见,喜得合不拢嘴。一年复一年,最开始,父亲也是教着她和其他弟子一样的内容,也许后来变了,可是,终于有一天,父亲不教了。
他问父亲,为何放弃。
父亲曰,此女心高,终有劫数。
孙远航再多问,父亲却不愿再多说。那时他是不懂的,小师妹心性天真,并不倨傲,也没郡主的架子,看上去并没有心高的模样。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心高”。
孙远航了解了父亲的苦楚,他回望过去,许久,说出肺腑之言:“师妹,你是一个女孩子,还只是半个孩子,你不该这样卖弄你的聪明,慧极必伤,父亲不会愿意让你做出头鸟。”
杜平没有再说话。
此后一路,她一直望着窗外,街市熙熙攘攘,人流往来,再繁华不过。
她突然对追问孙胡之间的关系提不起兴致。
天高海阔,却觉得无处立足,那样的花团锦族也与她无关。
临下车的时候,她笑了笑,开口道谢:“今日麻烦师兄了。”
“哪里,同门之间,何须客气。”
杜平笑笑,不说话,公主府的大门就在眼前,她走出几步,看着车夫要驾马离开,忽又跑上前去,掀开车来,对着里面深深一揖:“师兄的好意,我心里明白,是我让老师失望了。”
孙远航笑容温文尔雅,“你是个好孩子。”女孩子就是贴心,在他眼里,小师妹还有个顶大的好处,就是认错的时候绝不端着,一点儿也没有女孩子的扭捏。
杜平微笑,欲言又止。
孙远航抚须:“但说无妨。”
“没什么,”杜平笑着告辞,“一下子忘了想说什么,明日再登门拜访。”
她转身走回府中,背影寂寥,这一次,没有再回头。还没进前厅,就看到郑嬷嬷急匆匆地向她走来,满脸焦急,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惊见袖子上沾着血迹,立刻一把拉过她的手,仔仔细细摸索一遍:“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会有血?”
看到嬷嬷脸上熟悉的表情,杜平笑得格外开怀,每次她闯祸嬷嬷都会来这么一着,她握住嬷嬷的手,笑道:“无碍,这是别人的血,不小心沾上的。嬷嬷放心,我在外头不会吃亏的。”
郑嬷嬷松一口气,赶紧又问:“嬷嬷知道你是顶顶讲道理的人,会出手打人一定是旁人的错,胡家是不是欺负你了?我们要不要告诉公主,让公主参胡家一本?”
郑嬷嬷对人生的感悟,一直都没变过,固执已见。
你欺负我家小孩?你的错,罪该万死。
你被我家小孩欺负?还是你的错,谁让你惹我家孩子的?
杜平忍俊不禁:“小事,小事,哪里需要惊动母亲。”顿了顿,她忽地表情僵硬,一算时间已离家半日以上,她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已经知道了?”
郑嬷嬷同情地点点头,小声说:“一直在书房等着呢。”
杜平扶额,长叹一声,该来的躲不过。
“杜家的事都解决了?”郑嬷嬷关心地问,一开始杜家上门求助她满心不愿,凭什么他家出事要自家小孩出面?但大姑娘既选择出手,她自然也站在大姑娘这边,只盼事情圆满。
杜平笑着点头:“嬷嬷不用担心。”
郑嬷嬷又松一口气,拍拍胸口,骄傲地笑道:“老奴就知道,大姑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然什么牛鬼蛇神都摆平,不就是个总督么,大姑娘也就吹口气的事儿。”
杜平又被逗笑了,嬷嬷每次夸起她来,口气大得都快能上天了。
不过,她喜欢。
“嬷嬷,杜家的事还得你帮忙上心,给他们请个御医吧,就用我的名帖。生活上也给些花费,也许他们不会要,不过,”杜平低下头,望着地面轻声说,“试试看吧,先给他们试试。”
郑嬷嬷皱眉:“大姑娘就是太好心了。”虽觉得不该跟杜家扯上关系,但还是应下了。
杜平笑着摇头:“我心里有数,救急不救穷,帮杜家走过这个坎吧。我今日狠狠揍了胡少爷一顿,胡家好打发,但那些依附胡家的人却是难缠,我总不好时时刻刻盯着,还得看杜家自个儿,我也只能拉一把。”
郑嬷嬷还是不高兴:“这家子里个个年纪比你大,还要个小孩子照拂。”
杜平微笑,她握住嬷嬷的手,吐露真心:“如果有一天,如果我会遇见我生父,我希望,在他面前,我问心无愧。”
郑嬷嬷一下子噤声了,反握住她的手,眼眶红了:“我可怜的大姑娘。”
杜平拍拍她的手,示意无碍。对于从未蒙面的父亲,谈不上深情。无数的黑夜里,她恨过,嫉妒过,向往过,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感情,若能见面,她想好好问他一句,若是不能,她也会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
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但是,她不想成为被人诟病的女儿。
杜平思绪清明:“嬷嬷不用担心,出不了事。我今日去请御医,等于在宫里打了招呼,改日皇上问起我来,也不能说什么。至于母亲那里,”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我这就去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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