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笑眯眯地应:“是,不稀罕,不稀罕,你柜子里的那些练字帖也都可以扔了,何必稀罕?”
孙阁老犹在嘴硬:“我那是尊重学生,这是为人师长该做之事。”
越编越离谱,云氏无情地拆穿他:“那你儿子的字帖你还藏着吗?亲儿子的?亲孙子的?是不是都当柴火烧了?”
孙阁老脸红,老脸有点搁不住了:“平儿是关门弟子,岂能相比?”
云氏捂着嘴笑:“听老大的意思,平儿今日应该是来上门道歉,你到时候也别板着脸,别拿朝中那一套来对付小姑娘,顺着梯子下来也就是了。”
孙阁老斜眼睨去:“还没来呢,就把你收买了?她当初顶撞师长还有理了?”
云氏偷笑:“明明早就气消了。”
老妻一直拆台,孙阁老实在无法继续摆架子。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收敛,他对自己的小弟子了解得很,不觉得她这一回是为道歉而来。
几十年的夫妻相处,老头子神色一动,云氏就猜得八九不离十,她递上热巾,温和道:“我知道,这么多弟子,你最担心的就是平儿,你想想,小姑娘花骨朵儿的年纪,年轻气盛,怎么会稀罕你那一套?如果一年时间就能想通,那可不是平儿的性子。”
孙阁老闭上眼养神,没说话。
云氏继续说:“你年轻时候也跟现在不一样,你自己用了多少年才修成如今的心性?你想想,那时候你还羡慕别人家的小妾年轻貌美,心里痒痒得很……”
孙阁老急急睁开眼,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提这事?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我这不是最后没纳么?”
云氏笑道:“是,你心里虽想,却还是忍住了。可平儿不是啊?她出身比你高,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性子当然横一些。”
孙阁老静默,若真只是这样的缘故,反倒好解决。他知道,他这个弟子的问题,不是性格横一些这么简单。
片刻,他摇着头笑笑,低声道:“准备些她喜欢的菜吧。”
好久没留她吃饭了。
杜平来到孙府的时候,一路畅通无阻,她沿着熟悉的路走到书房,老师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看书,仿佛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杜平深深一揖:“学生拜见老师。”
孙阁老放下书,闭着眼捏了捏鼻根,语气平淡:”还以为你不认得路了。”
杜平笑着凑上去,不把这嘲讽听在耳中,两只手没规矩地撑在桌上,仿佛这一年间的隔阂毫不存在:“老师,这话酸的,想我了就直说呗。”
孙阁老瞥她一眼,半点面子也不给,把递过来的梯子一脚踢开:“当初是谁说的?哭着求你才回来,有谁求你了吗?”
杜平笑眯眯地看着他。
哼,没用。笑得再可爱也没用。孙阁老打算把当初丢的面子都捡回来,维持师长尊严。他拿起桌上另一本书,不看她,架子撑得足足的,等她主动开口认错。
可惜,杜平没认错。
她覆上那只苍老的手背,那是一只饱经风霜的手,皮肤皱巴巴的,上面还有老年斑。杜平把书从那只手中轻轻抽走,她的手很暖,手心还有一些汗渍,紧紧地握住他。
她的目光真诚而坦率,张了张嘴,没说话,反而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然后又抬起头,很慢地说:“我只是,”顿了顿,她又笑了,一边看他一边笑,眼眶微微湿润,“我只是,很久没见你了。”
孙阁老那颗千锤百炼的心脏哟,软成一滩水了。
老头子感动到屏息,等意识到后,觉得丢脸,又掩饰般轻哼一声,撇开头,眼里已有笑意。
罢了,罢了,即便丫头不是为道歉而来,他也不计较了。
杜平笑得眼儿弯弯,得寸进尺地问:“老师常说,我是众多学生中最没规矩的那个,可惜最喜欢的也是我,对不对?”
孙阁老不打算助长她的气焰,意味深长地说:“我只记得,你是我教训最多的一个。”
杜平满不在乎:“打是情骂是爱,我喜欢。”
孙阁老眉毛一竖:“哪里学来的浑话?轻浮低俗,不像话。”
杜平笑眯眯绕过桌子,一屁股坐在他半边椅子扶手上,打算好好叙一下旧情,可惜被孙阁老一手板儿拍下去,严厉道:“坐好。”
杜平立马儿找位子坐好。
哈哈,就猜到是这句话,不用被罚站啦。
一看到她坐下的小表情,孙阁老就猜到她的心思,也不点破,就这样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慢慢问了句:“你今天为何事而来?”
“老师的家就是我的家,没事能来,想你了能来,想师娘了也能来。”杜平嘴巴甜。
孙阁老并没被打倒,甜言蜜语听多了,这丫头从小到大,讨好人的本事一筐一筐的,他嘲讽道:“想必是,思念了一年,今日终于按捺不住?”
杜平拊掌笑道:“正是此理,老师果然了解我。”看到对面露出不屑的表情,她低头笑笑,再抬首时神色已正经许多,轻声道,“谁让你偏心,我也会生气的。”
她用一句偏心轻轻带过此事,不想深究。
就这样吧,何必打破锅底?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一次一次的诛心。
这事即便再吵一次,老师也不会赞同。
所以,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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