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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偶遇这间小店,偶遇这位好心的店主,赶着给姑妈送信的少女只怕还要冒着深秋的冷雨,在山道上跋涉一整夜。
方才,她独自在秋风料峭的山间跋涉,已足足有两个时辰。身上的孝服过于单薄,被雨水打湿,纸片般一黏在身上,山中的寒气仿佛贯穿了她整个身体。忽然眼前景物一转,出现了这间小小屋舍。小屋像是凭空飞来,嵌在无人山坳里。茅茨作顶,黄土为阶,原木立柱,夯土作墙。
大门之前,挂了一对白色的灯笼。那灯笼经了雨水,竟也不灭,只是白莹莹地在风雨里飘摇,像一对窥视着灵魂的眼睛。
雨下得太大,简嫣忙忙遮头奔去檐下躲避。
她拧着滴水的衣角,措手顿足,小小的身子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冷得手指发颤、脑仁发僵。偶然抬头,她就着灯笼的光,隐约辨认出门上牌匾——一块陈旧的,色泽半褪的匾,布满苔痕。
“蝴蝶小......”她伸手指着上面的字,喃喃念出声来。
“筑。蝴蝶小筑。”
身边,深沉的男子声音接口回答了她。
“幽静处规模较小的住宅,称为‘小筑’。子美诗云,‘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蝴蝶一振翅,可致万里外风云骤变。我这间小店,就叫做蝴蝶小筑。”
身穿长衫的瘦长身影跨过门槛,扶着立柱,向呆住的少女浅笑,温文地做个手势,“外面雨大,姑娘不如进来避避,喝杯刚沏的热茶罢。”
全身湿透,那“热茶”两个字,像是在心底“轰”地燃了一束火苗。简嫣微微犹豫,却耐不住寒意,遂点点头,随他走进去。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光影散乱,四壁斑驳。乌黑陈旧的木条拼成天花板。深褐色的柜台,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地方。
柜台后是扇小门,约略是通往后堂的,仅遮了蓝布帘子。旁有简单的博古架,三两摆着红布蒙口的瓷瓶与酒坛。算盘与泛黄的账簿,整齐码放在柜台一角,笔架上,悬了四五支细狼毫。
而柜台正中,摆放着只小巧的水晶沙漏,剔透晶莹,乌木封底,不过手掌大小,正自动翻转,落下白色的细沙。
糊窗的棉纸在风雨里刷刷作响,西窗下的竹案旁,红泥小火炉燃着炭火,犹如通透的红宝石,银吊子内温着醇酒,芳香四溢。
竹案另一侧,一只黑色的大鸟停在鸟架栖木上,正别着头打盹。
油灯昏昏黄黄地明灭,将各种器物拉出斜影。昏暗中,简嫣小心跟着男子穿行,却还是脚下一绊,撞翻了竹凳,发出一声巨响。
旁边竹案上,连带着跌下一只白瓷花瓶,砸得粉碎。瓶里绯色的秋海棠开得正艳,显然是主人悉心养护的,这时皆委在地上,被她一个趔趄,不慎踏作一摊烂泥。
简嫣惊呼一声,又慌又愧,紧紧捂住了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不住连声道歉。男子却毫无愠色,依旧平和微笑着,只殷殷询问她是否撞痛了腿,又提醒她留神地下的碎瓷,免得被割伤了脚。然后亲自拉开了竹案前的椅子,殷勤让座,自己则摸索着去收拾那一片狼藉。
架上黑色的鸟儿被响声惊动,发出几声嘀咕,咂咂嘴,又将头埋入翅膀下。
“姑娘淋了雨,不如喝杯酒暖暖身子?这吊子里刚温好了酒,名为胭脂落,最是可口驱寒的。”男子问过简嫣名姓后,敛襟坐在她对面,端然微笑。
“我......我不饮酒的......”简嫣忙推辞,也不知说什么婉拒好,微红了脸,绞着衣襟。
“那么只喝杯清茶罢。”男子道,不回头地扬声唤,“阿鸦,快来招待客人。”
身后不知哪里,传来簌簌一响。慵懒娇媚的声音接口,却不见有人。
“呦,掌柜的半夜使唤人,这薪水可要加倍啊。”
简嫣诧异,四处打量,却见架上的黑鸟振翅而下,施施然落地,化为身着黑衣的窈窕女子,掩口打着哈欠,一步三摇地上前,秀眉微蹙,卷睫掩着玲珑细眼,惺忪半睁。
“店中人手不足,也是无计可施,便请你辛苦些罢。我早说将后山洞中的九尾狐小红聘来帮忙,你又不肯。”男子依旧未回头,语气中含了一丝玩味的味道。
“呸,别提小红那个贱人。我俩还未修成人形时,便已结下仇啦。那时我好不容易寻得块肥肉,飞到树上还没吃,那贱人偏来大赞我唱歌声音美妙,我一张口,他便将那肉接了去。哼,这笔账,我可是记了五百年呢。”
“你不愿他来,真的只是为一块肉?”男子却露出促狭的表情,笑吟吟道。
阿鸦张了张嘴,吹弹可破的脸颊有红潮一闪即逝,竟忸怩起来。却随即扬起下巴,眉梢一扬,撇嘴斜睨道,“......为一块肉怎么了?不行么?你这掌柜的也管得着?哼,反正若那狐狸精来,我便辞职不干。”
“不过——其实小红他是一只公狐狸。”原初意味深长地补充。
“......公的怎么了,哼,公的也不行。”
她愈说语气愈加急促,话音刚落,脖子一扭,已气冲冲奔入了后堂,传来“呯”地摔门声。
“那是阿鸦,在我店中打工,时日也不短了,她平日便是这样的脾气,失礼勿怪。”男子耸肩,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向惊呆了的少女介绍。
简嫣望着架子上还在摇晃的鸟栖木,张口结舌。
“我这小店与别处颇有不同,姑娘定然吓了一跳吧。姑娘偶然惠顾,实在是缘分,不是么?”男子语速甚慢,如清茶一般沁人肺腑。
“那么......你是掌柜吗?”简嫣心神定了定,怯怯地问,“这店里……都卖些什么呢,杂货,药材?”
“在下姓原,单名一个初字,正是这里的掌柜。”青衣男子自我介绍,“这店里并不卖杂货,若说药材......却当真有一味世间所无的灵药,乃是千金难求的秘方。”
世间所无,千金难求的秘方?简嫣睁大眼睛,是人参,还是鹿茸,或者是灵芝?除此外,还有什么灵药可称上千金难求呢?
阿鸦沏上茶来,将托盘在竹案上重重一顿,白了原初一眼,扭头就走,身形微摇,重新现了乌鸦的原型,落在架子上整理羽毛。
“这秘方呢,其实称不上说是药材——但若非要说是的话,便是人们常说的“后悔药”了。”
听见简嫣短促的“啊”声,他不疾不徐道:
“这世间,人人都有或多或少的遗憾,却唯后悔药最不易得。并非每人都有机缘来到我这间小店。因此简姑娘可谓是幸运。”
“后悔药......!“
简嫣诧异地直起身子,咬着手指,半信半疑。
“这世间总有些事情,让人们抱憾终身,永远也不会忘怀。有些人后悔年少时,没对倾心的女子表白心意,有人后悔爱人离去时,没有再多说出一句挽留。也有人后悔当年没有奋发读书,蹉跎了岁月,也有人后悔一念之差,便误入了歧途。”
“但其实遗憾,并不是无可挽回的。任何走进我这间小店的人,只要付了钱,便有机会回到过去的那天,将一切重新来过。”
“那......要多少钱呢?”简嫣捏着怀中的小荷包,小声问道。
原初露出一丝笑意,“七文。”
简嫣呼吸急促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神秘的小店老板,闪烁的大眼睛中,闪过如潮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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