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臣东阁大学士,孙如游……”
“臣以为、杨都给事中所言,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
“淮北官仓充足,入冬后饿死的,不过十几人罢了。”
“荒谬!”左光斗踏出一步,怒叱道:
“过往淮北者,所见淮北道路两侧伏尸数万,延绵百里,大饥之下、数百万百姓遭灾,邳州县更是卖出五十文一斤的高价粮食。”
“须知寻常百姓一岁不过积攒三四两银子,五十文一斤的粮食,百姓能吃几日?”
“没错!”御史袁化中也站了出来道:
“泰昌元年八月二十三日,饷司杨嗣昌曾奏言”
“淮北居民食尽草根树皮,甚或数家村舍,合门妇子,并命于豆箕菱秆。”
“此渡江后,灶户在抢食稻,饥民在抢漕粮,所在纷纭。”
“一入镇江,斗米百钱,渐至苏、松,增长至百三四十而犹未已,商船盼不到关米,店铺几于罢市,小民思图一逞为快。”
“连镇江和苏松都如此,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淮北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吗?!”
袁化中把杨嗣昌抬了出来,一瞬间不少楚党官员就犯难了。
杨嗣昌和他父亲杨鹤都是楚党之中的重要官员,他们不可能打脸杨嗣昌啊……
如果打脸了杨嗣昌,那么导致杨嗣昌一家被牵连,到时候楚党的势力也会缩减的,而且杨嗣昌是楚党为未来培养的中枢官员。
想到这里、楚党的官应震想了想孙如游答应的减免半厘,衡量之后便退回了位置上。
官应震的退一步,被楚党官员看到后,他们也跟着后退一步。
瞬间、九名官员后退一步,看的其他党派咬牙切齿,浙党的姚宗文更是恨不得活生生咬死官应震。
至于官应震、他倒也不是完全因为杨嗣昌后退一步,他后退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上朝前东华门的时候,他就和杨涟碰了面。
当时他见到了杨涟带着几个人前来,那几人说着一口吴语,穿着也十分简朴,一看就是平头百姓。
因此、他在联想到了那几个人后,瞬间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及时退回了位置上。
不过、知道这件事的官员并不多,因此孙如游等人听到了杨涟等人的话后,并没有收敛,而是站出来道:
“淮北是否大饥、是否饿死百姓,派人下去一查便知!”
“万历六年,淮安府户一十万九千二百五,口九十万六千三十三。”
“依照这个户籍下去监察,若是有百姓饿死,我无话可说、愿去职为民!”
孙如游放出了狠话,甚至把话说的十分绝对,这并不是因为头脑发热。
相反、他的这些话都是过了脑子的。
他清楚地明白、以眼下的情况进行下去,他根本保不住浙党官员,因此最好的就是在这次事情过去后,辞官归老。
到时候浙党再出什么事情,也就和他无关了。
至于浙江的乡绅士族,商贾地主,知道他致仕后也晚了,不可能再让他官复原职。
说白了、孙如游是真的想从这个位置退下去。
眼下的他,在面对朱由校和朱由检这两兄弟的手段时,真的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不过、他平安致仕的愿望估计要破碎了,因此这个时候、等待了很久的杨涟站了出来,怒叱道:
“好!既然孙阁臣这么说,那么我就请淮北百姓入文华殿亲口将淮北惨桉说给阁臣你听!”
“!
!”听到杨涟的话,所有人心头一悚,没想到杨涟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淮北百姓。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说已经封锁了淮安府了吗……”给事中姚宗文额头渗出了汗珠,而方从哲也察觉到了杨涟真的不是在吓唬人。
“万岁、臣想请淮安府邳州县武河镇的茂才杨路入宫亲口说出淮北大饥的真相!”
杨涟转身对朱由校作辑行礼,声音隆隆。
至于朱由校、他喜怒不露于面,只是微微颔首道:“准”
见状、旁边服侍的王安就命人前往东华门,要接杨路等人入宫。
不知怎么的、这一刻的朱由校,便是朱由检自己都有些害怕面对他。
不过当朱由校才反应过来,看到朱由检沉默的模样后,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
“吾不是在恼怒弟弟,而是在恼怒这朝堂闹剧罢了。”
“那就好……”朱由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而朱由校见状也笑了笑,随后转头的瞬间脸色再度恢复了平澹。
朱由检看着这一切、只能在心底叹气道:
“自己那个皇祖父,教授帝王之术上,还真的教的不错。”
“只可惜、他自己怎么办不把这些事情摆平,反而留给我们了……”
长叹一口气,朱由检便把注意力放到了文华殿之上。
这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脑中飞快的转动着,想要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倒是朱由校、不喜怒于色也就罢了,反而拿起那些弹劾东林党的奏疏,一本本的翻阅了起来。
只是这样的平静维持了没多久,就在值守太监的唱声下被打破了。
“南直隶淮安府邳州县武河镇的茂才杨路杨功成请求入殿……”
“准!”朱由校啪的一声合上奏疏,而这个时候、百官们也纷纷看向了文华殿门口。
只见换了一身绸衣道袍的杨路走进了文华殿内。
道袍、这是明朝中后期开始流行的一种形制的宽松日常服饰,大多士子基本都穿着道袍,头戴四方平定巾,而杨路也是如此。
作为一个秀才,尽管在地方上或许算是有些功名,但在这遍地都是六品以上官员的文华殿中,他显得十分紧张、局促。
朱由检没有办法、毕竟杨路是自己的人带出来的,因此对他道:
“茂才杨功成、你说你是淮北逃难出来的,可有凭证?”
朱由检的话实际上只不过起到了一个点破的作用,因为百官都不傻,当他们看到杨路的时候就知道,杨路可能真的是从淮北逃难出来的。
无他、明代秀才拥有免役等诸多特权,常人只要中了秀才,就免户内二丁差役,并且享受一定的免粮特权。
寻常秀才只需要这两个特权,基本上就可以实现半脱产。
因此来说、秀才的形象大多是不错的。
可眼下的杨路、面容枯藁,脸颊眼窝凹陷发黑,显然是大病一场、甚至饿了很长时间的模样。
但这样的形象,如果说杨路是从淮北逃难出来的,并且以他秀才的地位都这么凄惨,那么难以想象普通的百姓是怎样的凄凉。
百官默不作声,杨路见殿上坐着一个少年,便知道坐着的是当今万岁,站着的就是当今万岁唯一的弟弟,五殿下朱由检。
进宫前,陆文昭和沉炼已经告诉了他,如果五殿下问他什么,他就老实回答就行。
可以不相信文官和杨涟、但必须相信五殿下,不然他一家都很难活下去。
杨路也知道、曝光了淮北大饥的事情,他必须有一个强硬的靠山,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杨涟不够资格,只有朱由检才能保住他。
想到这里、杨路便作辑道:
“臣南直隶淮安府邳州县武河镇的茂才杨路杨功成、参拜万岁、万岁圣躬安,五殿下千岁……”
“好了……”朱由校表情冷漠开口道:
“杨路、说说吧,你在淮北到底看到了什么,淮北是否大饥。”
“回禀万岁!”杨路这一刻、忽的想起了自己的经历。
奴婢饿死、长子与儿媳也是如此。
回想起长子找不到粮食后,宁愿饿死自己和儿媳,并死在路旁时的画面,杨路鼻尖瞬间发酸、眼眶泛红道:
“万岁啊!淮北何止是大饥啊!早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
“哗”当杨路开口、所有百官,尤其是无党派的官员纷纷心中震撼,而东林党大部分都是激动,为了权力,只有少部分如杨涟、左光斗之辈愤怒。
那齐楚浙宣昆五党官员纷纷眼观鼻、鼻观心。
由一个动作,就不难看出、什么人是碌碌无为,什么人是贪恋权势,什么人是草管人命,什么人才是为国为民。
偌大朝堂、上百官员之中,能摆出愤怒表情的,只有刘一燝、韩爌、杨涟、左光斗、黄尊素等寥寥十数人能摆出这样的愤怒表情。
这十几个人中都是好官吗?也不一定。
真正的好官万里挑一,一个王朝不可能要求所有官员都是好官,如果都是好官,那么就不会有王朝无三百年国运之说了。
“记住这些表情,怒者不一定是好官,但却一定是干吏,碌碌无为者有可能廉洁,却对天下来说不是好事……”
在朱由检看着百官表情的时候,好皇兄忽的小声开口,而朱由检听到后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曾经的经历告诉过他,越是又能力的人就是越是有权力,越是有权力,追捧他的人就越多,收到的钱就越多。
金钱和权力无法分割,而大多数人在面对大笔资金的情况下都很难说不。
受贿了,百姓让你下台,天下少了一个有能力的官、但同时也少了一个贪取百姓钱财的贪官。
一个没人对你行贿的官,绝大部分都是碌碌无为的无能之辈、只有少数几人能干些事情。
尽管百姓会觉得他是清官而拥护他,但没人对他行贿、只能证明他的权力不够大能力不够强。
如果一个天下没有任何人向官员行贿,也只能证明不是天下的官员们全都品行端正作风优良,而是百姓们安居乐业、都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不需要通过送礼这种方式来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
而这种的风气,所代表的就是这个天下、这个朝廷的官员们碌碌无为,百姓们没有向其行贿的必要。
官员是不可能不贪腐的,哪怕朝廷给他们再多的俸禄,他们还是会想着不够,还想再多要点。
黄河水与长江水,不论浑浊、只要能滋养百姓便是良水,需要整治的只有浑浊而霍乱,清澈而有毒的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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