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李规

幽州。

大柳树村。

大柳树村外的空场上,聚集着几百名衣衫褴褛的村民,大家议论纷纷,情绪激动。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赵四这个狗娘养的,吞了朝廷给咱们的慰抚款,占了咱们的地,还要杀咱们的人!这幽州还有王法没有!”

“还说什么王法,当官的都是穿他妈一条连裆裤,我看反了他娘的算了!”

“对!反了!”

突然有个村民喊道:“看,赵四来了!”话音未落,一个满面虬髯的壮汉带着二三十名年轻人,押着一个矮胖子快步走到村民面前。

村民们一见这个矮胖子,怒吼着涌上去。壮汉双手连挥,高声喊着:“乡亲们!乡亲们!”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壮汉道:“朝廷发放给咱们的慰抚款被当官的吞了!发还给咱们的地被当官的占了!进府城告状的乡亲们被当官的抓了,官府贴出告示,明天就要砍头!咱们怎么办?”

村民们异口同声地怒吼:“反了!”

壮汉一把将身旁的矮胖子抓了过来:“这就是地保赵四,乡亲们你们说该怎么处置他!”

“打死他!”村民们狂叫着冲上前来,手中的锄头、铁锨雨点儿般落在赵四的身上,这家伙登时脑浆迸裂,倒在血泊中。

壮汉高喊着:“打进府城,救出被抓的乡亲们!走啊!”

幽州城大牢内,灯火昏暗,巡夜的狱卒来回走动着,皮靴磕地发出一阵阵回响。在一间独立的监房里,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如豆;地上铺满了稻草;一个浑身满是刑具,身穿囚服的人面墙而坐,一动不动。长长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从乱发后透出一阵阵精光。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跟着铁锁鸣响,监门打开。四个军士涌了进来,为首的队长大声道:“李二,站起来,跟我们走!”

李二没有动。队长走过来,狠狠地给了他一脚:“你他妈听见没有!”

李二眼中精光大炽,但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他吃力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队长骂骂咧咧:“奶奶的,死到临头还他妈敢耍横!”

李二蹒跚地向前走着,四名军士跟在身后。脚镣拖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声。队长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走快点!”李二踉跄了一步,站住,慢慢转过身,两眼死死地盯着队长。队长后退一步,伸手拔出腰间钢刀,胆怯地道:“你要干什么?”李二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大牢门前,四名守卫来回巡逻。忽然一阵喊杀声远远传来,守卫们吃了一惊。喊声越来越近,卫士们互相询问:“什么声音?”话音未落,街拐角处涌出数百农民,灯球火把汇成一片海洋。农民们高举着锄头、铁锨向牢门猛冲过来。守卫大叫:“不好,快关门!”

狱卒们押着李二来到大牢后的刑场。场上,正中矗立着一根木桩,一名刽子手半袒胸膛站在木桩旁。军士们把李二押到木桩旁边。队长向军士一挥手:“卸下刑具!”一名军士上前,打开李二的脖锁和手铐、脚镣。另外两人用粗麻绳将李二捆在木桩上。队长狞笑着走到李二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小子,今晚爷爷就送你上黄泉路。恐怕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死吧?啊!”说完,他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李二缓缓抬起头来,这时人们才看清他的面容:这是一张清癯的脸,略带一点儿病容,但双眼却冒出一阵阵寒气。队长调侃道:“看来,你只能做个糊涂鬼了!”说着,他冲身旁的刽子手一挥手。

正当刽子手手举大刀要向下砍时,大牢前面突然喊杀声四起,伴随着狱卒临死前的一声声惨叫。队长脸色陡变:“不好,有人闯牢!”

就在这一瞬间,李二运足了气,浑身一绷,“砰”的一声竟挣断了捆绑他双手的麻绳!

队长回过头,对刽子手道:“快、快动手!”刽子手抡起鬼头刀向李二脖颈斩来。李二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挫,鬼头刀从他的头顶掠过,那刽子手本已用尽全身力气,不想竟砍了个空,身体失去重心,“嘭”的栽倒在地。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李二已闪电般地骑到队长身上,伸手拔出队长腰间钢刀,一道寒光闪过,队长人头落地。剩下的三名军士扭身想跑,李二腾身而起,钢刀飞舞,眨眼间,三名军士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行刑的刽子手爬起来,李二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他的太阳穴上,刽子手轻轻哼了一声,昏死过去。李二身形一纵,像一只大鸟一般横掠出去,飞上了大牢的墙头,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

且说幽州刺史方谦正坐在桌案前,批阅公文。外面传来一阵阵喊杀声,方谦抬头谛听。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名军官浑身浴血跌进门来:“大人,大事不好了,一群乱民攻破大牢,抢走了十几名死囚!”

方谦大惊失色,霍地站起来:“什么?”

军官道:“那个奸细李二也趁乱杀死行刑的军士逃走了!”

方谦张皇失措,一声大叫,“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里。

军官喘着大气:“现在五城兵马司已出兵弹压……”

方谦站起来,粗暴地打断他,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别的先不要管,一定要抓到李二,绝不能让他活着逃出幽州城!”

军官说声“是”,立即退出,布置行动去了。

……

并州府接到朝廷的公文,得知钦差大臣狄仁杰本日到达该州,代皇上祭祀皇陵。太原南门,并州刺史、别驾、太原县令等一众地方军政官吏焦急地等候着。刺史抬头看了看天色,问身边的司马道:“狄大人怎么还没有到?”司马摇了摇头:“是不是路上耽搁了。”话音未落,身后的别驾道:“看,来了!”

远处烟尘滚滚,一队队骑驾护从,高擎“代天祭扫”的大旗飞驰而来,后面,皇家亲勋千牛卫护卫着一驾豪华马车,左右竖立毫髦大纛,上书:钦差大臣“狄”,并州刺史朝身后众官一摆手,快步走到大道中央,垂手恭迎。

一骑马当先驰来,马上人轻纱帽、飞熊服、红中衣,虎头攒金靴,正是京中千牛卫。他勒住马头,从身旁的招文袋中取出一个锦套,高声喊道:“并州刺史接旨!”

刺史一愣,感到事情有些异常,但他赶忙率众撩袍跪倒。千牛卫展开圣旨,大声念道:“边事紧急,祭扫大臣狄仁杰由太原转往幽州,一切往复之需,着并州刺史一体供给。钦此。”

刺史叩头道:“臣领旨,谢恩!”

千牛卫翻身下马,将圣旨递了过去。刺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圣旨问道:“前日才宣旨命狄大人祭扫,怎么今天就改道幽州了?”

千牛卫莫测高深地笑道:“大人,您看见我这身衣服了吗?我们千牛卫是伺候皇上的,而今不也成了狄大人的随从了吗?您呢,就别问了。”

刺史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他哪里知道,这是狄仁杰与武则天事先商量好的一个策略——声东击西,即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是也。

正说话间,大队来到城门前。马车停下,车门打开。刺史赶忙迎上前去,高声道:“并州刺史郝处俊恭迎钦差……”

车门打开,走下一人,刺史登时目瞪口呆。此人哪是狄仁杰,却是狄公的书童——狄春!狄春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书信递了过去:“郝大人,这是我家老爷给您的信。”刺史接过书信,立即打开读了起来。不题。

……

再说那幽州城里,因头夜发生了百姓劫狱、李二逃走的大事,城中风声鹤唳,气氛异常紧张。巡逻的骑兵和步兵来往穿梭,街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行人。

北门旁的空场上刑台高搭,十几名老汉和妇女被绑在台上,在毒辣辣的日头暴晒下,神情委顿。五城兵马司的军队将刑台团团包围,任何人不得靠近。北门内,进城的客商和路人排成了长队,等候接受守门军士的盘查。队列中,一名老者摘下头上的草帽,露出了真实面貌。此公不是别人,正是钦差大臣狄仁杰!在他身后,李元芳和虎敬晖一左一右紧紧地护卫在他身旁。

狄公四下观望着。身后的李元芳低声道:“怎么查得这么紧,是不是出事了?”

狄公“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虎敬晖道:“大人,这太冒险了,一旦发生意外,我怎么向皇上交代!”

狄公回过头微笑道:“只要你把我当成个郎中,不要当作钦差大臣来照顾,一切就会安然无恙。”

虎敬晖和李元芳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这时,守城军士走过来,对狄公道:“老头子,你,干什么的?”

狄公赶忙赔笑道:“走方郎中。”

守城军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看了看身后的李元芳和虎敬晖:“这俩人是跟你一起的?”

狄公答道:“是呀,跟我学医的徒弟。这是我们的官凭路引。”说着,将一应文书递了过去。

守城军士看了一遍,点点头,一伸手,拉下狄公挎着的包袱,由于用力过猛,将狄公带得一个踉跄,李元芳赶忙伸手扶住他。

虎敬晖双眉直立,大喝一声:“放肆!”

军士见他长得人高马大,来势汹汹,吓得浑身一抖:“你、你要干什么?”

虎敬晖上前一步,伸手将包裹从军士手中夺了回来:“你一个小小的军士竟敢对钦……”忽然他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赶忙改口:“钦、钦,对我亲爹如此无礼!”

李元芳不禁哑然失笑,连狄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虎敬晖这一声大喝惊动了城门旁的卫队。他们在队长的带领下迅速围了上来。队长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军士道:“我要检查包裹,他不让查!”

队长的目光落在了虎敬晖身上:“你是干什么的?”

虎敬晖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就凭你一个小小的队长,也配和我说话?”

队长大怒:“你、你大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众军士一拥而上。

虎敬晖鄙夷地哼了一声,岿然不动:“我倒想看看,你们谁敢上来!”声音不大,可凝重似铁,端的是神威凛凛,威风八面,加上他身材魁梧,兀立如山,众军士竟真的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这时,狄公分开人群走过来:“哎,哎,别动粗,误会,都是误会!”

队长的目光转向了他:“你是干什么的?”

狄公赔笑道:“跑江湖的郎中。”

队长指着虎敬晖:“他是你什么人?”

狄公道:“是我儿子,当过兵,性情粗鲁,长官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着,他从包袱里掏出十两银子递了过去:“惊动弟兄们,不好意思,长官收下,给弟兄们买包茶叶。”

队长看了他一眼:“嗯,你这老先生倒还有几分知理。罢了。”他一挥手,军士们退了下去。他接过银子,揣进自己的怀里,看了虎敬晖一眼:“以后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儿子。今天要不是看着您老的面子,早把他收监了!”

狄公连声道:“是,是。”

队长把手一挥:“你们走吧。”狄公一拉虎敬晖和李元芳,三人快步走进城门

……

再说这李颖离开京城之后,一路向南奔向吴越之地。

三天前他接到一道秘信上面写着:听说兄弟还在世,兄欣喜若狂,夜不能寐,望弟亲来吴越之地,与兄共谋大事。—兄李规。

看到这封信,李颖有些害怕,自己的身份应该是万分保密的,除了便宜师父应该无人知晓,这个所谓的李规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是谁?

为了解开这谜题,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必须亲自前往这吴越之地。

……

与此同时。

北门内大街,静悄悄的,只有街左的房檐下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狄公三人沿着街左的一排民房快步向前走着,忽然,李元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虎敬晖四下看了看,纳闷道:“怎么了?”李元芳笑着摇了摇头。狄公也笑道:“他在笑你。”虎敬晖一愣。

李元芳道:“虎将军真不愧是皇家卫率的领袖,端的是大将军威风八面!”

狄公笑道:“你呀!这不是京城,你现在也不是千牛卫中郎将的身份。你一个江湖郎中的儿子,瞪的什么眼,发的什么威!好端端的害我损了十两银子!”说着,两人哈哈大笑。

李元芳小声对狄公道:“虎将军可比您这位钦差大臣威风多了!”狄公嘘了一声,李元芳吐了吐舌头,四下里看了看,幸好周围没有行人,只有房檐下的几个乞丐在晒太阳。

虎敬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大人,我……嗨,一时气愤难平。”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千万别忘了,我不是钦差大臣,你也不是中郎将军,咱们现在都是平头百姓!”虎敬晖不好意思地点头称是。

在一家房檐下,有一个乞丐缓缓推起头戴的破草帽,正是越狱的李二!他静静地望着狄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忽然身后马蹄声响,一队骑兵飞驰而过,李二赶忙低下头。

狄公对二人道:“先找间客店安顿下来。”

三人正要打听哪里有旅店,忽然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军爷,求求你们,给老头子一口水喝吧!”狄公抬起头看,这才发现街对面搭建的刑台,声音正是从刑台上一位老人嘴里发出的。

一名军官端着一碗水走到老人身边,递了过去,老人的嘴向碗边凑去,军官一点一点把碗向后缩着,老人的头跟着碗不停地向前伸,台下的军士们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狄公看着,怒从心来,脸露愠色,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台上,那军官猛地抓住老人的头发,向后一推,将碗中的水慢慢洒在地上,老人发出绝望的叫声。狄公愤恨交加,但此时此地,他无能为力。他是一名江湖郎中啊!

军官骂道:“你们这些反贼,还想喝水!”说着,他狠狠地给了老人一记耳光。

虎敬晖低声骂道:“混账!”狄公两眼射出愤怒的火焰,身旁的李元芳低声道:“大人息怒,别忘了咱们的身份!”狄公“唉”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吸了口气。他实在不忍再看下去,便对二人道:“走吧。找旅馆去!”三人快步离去。房檐下的李二迅速站起身来,尾随着他们。

在幽州刺史府,方谦手拍桌案高声叫骂:“混账!饭桶!一群饭桶!”下面站着的几名军官低眉垂手,一言不发。方谦继续骂道:“我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竟然让一群山野农民打破大牢,抢走死囚,这还不说,上千人的官军追了一夜,居然还让这些暴民逃进了深山。你们,你们简直是一群废物!”

一名军官低声嘟囔道:“这些人出了城就一哄而散,让我们怎么追。”

方谦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那军官一梗脖子道:“所谓的暴民不过都是附近的百姓,就因为刺史大人要处死告状的村民,他们才铤而走险,砸狱造反。而且,这些人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是军人,一出城就一哄而散,逃进山里,让我们怎么追!”

方谦暴跳如雷,一把抓起桌上的砚台向军官砸去,军官一闪身,砚台砸在门上。方谦气急败坏地高喊道:“来人!”

门外的卫士们冲进来。方谦怒吼道:“把这厮给我拿下!”卫士们一拥上前将军官按倒在地。

军官冷笑道:“大人施政不善,激起民变,反而怪到末将身上,末将不服!”

方谦咆哮道:“把这厮给我押到大牢之中!”

卫士们拖起军官,快步走出门去。方谦余怒未消,冲剩下的军官们歇斯底里地喊道:“滚,都给我滚出去!”军官们正巴不得离开,赶忙一溜烟地逃之夭夭。

方谦喘着粗气,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外面脚步声响,一个中年人快步走进来。方谦道:“益之,你来了。”

中年人点点头:“大人,刚刚接到的消息,查遍全城,也没找到李二的踪影。”

方谦抬起头来,使劲拍了拍额头:“怎么办?怎么办?”

中年人道:“要立刻上报,千万不能延误!”

方谦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再说狄公与李元芳、虎敬晖找了个客栈安顿下来后,三人在桌前坐下。李元芳茫然地问道:“大人,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幽州?”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