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来此,只是单纯的“路过”,如今南北俩藩王作乱,朱允炆刚当皇帝,非但没有任何的害怕,反倒是十分的兴奋——成宿成宿的不睡觉,拉着齐泰等一群人在宫中商议对策。

每次商议完了之后,还非得让人把决策的记录送到黄子澄这儿来,让他看一看。

黄子澄十分感动,每次都针对御前决策写很多的意见。

兵事他本来并不擅长,而且往日里讨论什么政策的时候,都是面对面语言交流,黄子澄的表达能力不如齐泰,脑子也不如齐泰转的快。

以至于很多御前会议,他都像是陪太子读书一般,基本不会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可到了事后,他自己反复琢磨,又觉得这里也不对,哪里也不对,但决策已经定了,更改不了,只能作罢。

心里一边后悔为何当时没有想到这些,一边给自己加油:下次一定!

但现在关在诏狱里,没有琐事烦心,决策的过程又是御前讨论完之后以文书的方式交给他。

正符合黄子澄处理文字的特长,能够静下心来仔细的推敲思考,是以每次都能针对性的提出很多让齐泰都十分意外的建议。

几次下来,黄子澄喜欢上了这种工作方式——最主要的是,自己提的那些建议和意见都和齐泰相反,而皇帝却大多时候采取自己的。

齐泰有些扛不住,主动上书要求把黄子澄放出来,但黄子澄态度坚决,说什么都要蹲完三个月。

无奈之下,齐泰为了让自己的政策和决议能够顺利推行,主动承担起送文书的工作。

不仅亲自来给黄子澄送文书,还专门盯着黄子澄写反馈,但凡反馈意见和自己不同,马上针对性讨论。

大部分讨论都会以争吵结束,黄子澄说什么都不改。

齐泰也学聪明了,带着其他官员来,每次和黄子澄发生争吵时,这些官员就会出来打圆场,然后说服俩人各退一步。

虽然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但能争取到这个结果,齐泰也算心满意足。

今天也是如此,齐泰带着方孝孺来的,和黄子澄吵完后,各退一步,拿着文书正要走,方才想起方孝孺,不用问一定又来找他那什么“小师”来了。

齐泰对方孝孺更加鄙夷,这酸腐居然为了讨好皇帝,拜龙虎山的道童当“小师”,实在是荒唐至极。

只是现在黄子澄和自己闹翻了,皇帝又极其信任方孝孺,自己还需要这份助力,必须小心维护着面上的关系。

带着手下官员来寻方孝孺,正听到王凡在讲战局,忍不住开口。

看着墙上那不伦不类的地图直皱眉:这也不是我大明的舆图啊,怪异的很。

又看了看地图上标注的几个点,正是兵部围攻北平的作战方案。

他倒是没有在意所谓的泄密不泄密,毕竟朝廷在对燕王的作战上打的明牌,但凡是对军事有所了解的人,都能猜出如何布局——无非就是东南西北围住一举歼灭。

只要每路兵马具体多少人没有泄露就可以。

而且他还发现了一处错误,伸出手来指了指莫州两个字道:“长兴侯的先锋军的驻地是在雄县,而不是莫州。”

“哦,原来是在雄县啊!”王凡假装恍然大悟,他是故意标错的,杨忠和潘松是耿炳文十三万大军的先锋大军,其奔袭之地属于军事机密,自己若是标注清楚,就是怕方孝孺等人大喇叭再把地图传出去,惹出没有必要的麻烦。

赶紧按照齐泰所说更改。

齐泰方才捋了捋胡子,看着地图,面色露出微微的得意笑容:“燕逆一城之地,朝廷如此严阵以待,也是瞧得上他这个藩王了。”

这个作战计划乃是他这个兵部尚书亲手制定的,连长兴侯耿炳文这等老将都夸赞不已。

徐增寿等人听了,非但没有反驳,反倒是跟着暗暗点头。

换做是谁看这张接近二十万大军把北平两三万军队围个铁桶一般的地图,也都会认为朱棣必败无疑。

“此图乃是小天师所画?”

夸完自己的安排,齐泰方才看向王凡。

“闲来无事就画了画,简陋的很,让齐尚书见笑了。”王凡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他算是摸清了齐泰的性格,一句话:极端自恋型人格,除了皇帝他不得不瞧得起外,瞧不上任何人。

也可以理解,解元出身,仕途一帆风顺,又是开国皇帝的托孤大臣,换做是谁,也会对自己的能力十分的认可。

就算之前不是这种性格,有了这些经历,也会塑造成令人讨厌的模样。

可也正是这种性格,让他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无比自信的气质,而这种自信的气质形成的气场,迷的黄子澄和方孝孺不要不要的,甘愿成为讨好的一方。

别看现在黄子澄和他一副不对付的模样,其实也是一种引起齐泰注意和重视的表现。

但王凡却不喜欢这种人,和他相处十分别扭不说,总有一种随时随地成为齐泰的工具人的感觉。

“地图确实简陋,而且总体还画错了,但能标准出这些地方,已然十分了不得了,小天师未曾下山,便知天下事,果然有乃父之风。”

齐泰一副你小子还凑活的语气,更让王凡不爽。

方孝孺则笑眯眯的乐开了怀,自己的小师能得德公如此夸赞,那是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

德公如此夸赞小师,也算是侧面夸赞了自己这个拜王凡为师的学生有眼光,四舍五入下可不就是在夸赞我?

想到这一点,方孝孺更加开心了,临摹起地图来愈发卖力,心里更是下定了决心:接下来得让小师教我绘图之技,德公若是见了我绘制的舆图,岂不是更得夸赞?

“主要归功于这些年我龙虎山的师兄弟们走遍大明寻访张神仙的功劳,若非如此,小道连龙虎山在哪里都不晓得。”

王凡扯了个慌,齐泰虽然自恋,但是智商在三驾马车中却是最高的,黄方二人加起来也不如他的一半。

也正是如此,齐泰方才能够压着俩人,更让朱元璋看重。

若是让他怀疑起自己的身份来,绝对不会像黄子澄那样优柔寡断好忽悠。

“老夫料想也是如此。”齐泰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样子。

“小天师绘制此图,所谓何事?”齐泰又问道。

方孝孺主动回答:“德公,非是小天师主动绘制,而是我与徐都督聊起燕逆之乱,产生了些分歧。”

徐增寿听到这话,瞪了他一眼:“我可没说朝廷灭不了燕...燕逆。”

虽然知道方孝孺不是个添油加醋的性子,但在政治正确面前,他就算是国公之弟,也不敢违背。

“哦?可是方公认为朝廷可一战灭燕逆,而徐都督则认为要费些周章?”齐泰身为兵部尚书,对于这等言论并不陌生。

就算是兵部衙门里,也有类似的言论:一派认为三月内必定灭掉燕逆,一派认为至少要打一年,方才能灭掉燕逆。

只不过支持后者言论的人并不多。

自己刚刚和黄子澄争吵,就是因为这件事,那连军营都没去过的黄子澄居然大言不惭的说,长兴侯第一战必败。

自己手下一个也认为战初可能不利的官员更是趁机劝说,又把齐泰气了好一顿。

“正是,德公慧眼如炬,只是我二人不知兵,因此小师方才绘图告之。”方孝孺对齐泰称自己“方公”那是百听不厌,每一次听到浑身上下都舒服的很。

尤其是看齐泰的语气,是和自己的看法一致,更加开心。

齐泰则捋了捋胡子道:“方公如此认为,还是知兵的。徐都督未曾经过战事,有此担忧虽是为了国事,却是不知兵了,可以理解。”

徐增寿现在担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虽然确实没打过什么像样的仗,但之前也跟着平过金陵周边的一些小山贼,被齐泰如此小瞧,性子上来:“兵家未算胜,先虑败,此乃家父生前教导,我也不过是遵从家父教导,如何叫不知兵?”

“再说了,往年本都督也是平过一些叛乱的。”

连一旁的张力和于八都有些不好意思的瞧了他一眼,心说:“三爷,您那也叫平叛?跟着军队出去转一圈,您到了,叛都被平了,别人不知道您这左都督是怎么来的,咱们金陵这眼巴前的人哪个不知晓?”

齐泰见他连自己的老子都扛出来,也不愿意争辩,只是继续捋胡子:“中山王用兵如神,既是他所言,定是无错。”

言外之意是告诉徐增寿,你老子是你老子,你是你,他有资格这么说,你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讨论这等军国大事?

徐增寿虽然纨绔,可也是能听出好赖话的人,被齐泰这么一怼,刚想反驳,却听身后有人语气不善的说道:

“老朽看来,徐都督所虑方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众人转过头去,正是询问赶来的黄子澄。

徐增寿虽然对黄子澄也没什么好感——确切的说对建文朝的这三驾马车,勋贵们都没有任何的好感。

但此刻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见他和齐泰公然唱反调,心中欢喜,笑道:“黄公谬赞了,我这也不过是学了先父一些皮毛罢了。”

齐泰见黄子澄这小子又跑过来和自己唱反调,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脸色一冷。

“燕逆在北平经略多年,长兴侯虽然老当益壮,但千里奔袭,燕逆以逸待劳,初次交锋,难说不被他讨到什么便宜。”

王凡那套阴谋论差不多快成了黄子澄的心魔了。

尤其是这段时间在监牢里待着,虽然没有琐事缠心了,留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也多,脑子里控制不住的去琢磨那番阴谋论。

阴谋论就是这样,没有证据,甚至不需要什么逻辑,你越琢磨越觉得对,一旦深陷其中,就算是圣人也难以挣脱,要不然也不会有“当局者迷”这一说法。

黄子澄疑心本来就重,此时俨然把这番阴谋论当做了即将发生的事实——这也是他为何对齐泰的决策几乎处处常反调的原因。

在他看来,齐泰你这是帮着他们对付我啊!

有此更是自己衍生出一套,齐泰为了独霸朝纲,除掉自己,拉拢傻子一样的方孝孺,这样皇帝就会对他言听计从的阴谋论。

这套阴谋论在他心里也是根深蒂固,只是黄子澄想的不是借此反击,而是要想办法拯救齐泰——咱们回到之前相爱相杀的平衡,方才可以持久。

一家独大,乃是取死之道。

只是苦于“政治正确”,不能公然说勋贵们要利用这场初败除掉我这番话,只能旁敲侧击,含沙射影。

齐泰最讨厌的就是黄子澄这种阴阳怪气的性子,不说明话,整天嘴里一半外面一半,让人猜他的心思。

老子身为兵部尚书,大明江山千钧的担子压在老夫一人身上,处理政务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和你玩这种幼稚的猜谜游戏。

刚刚已经和他吵了一架,实在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因此只是冷眼瞧着黄子澄,看他还能怎么闹腾。

“对啊!强龙尚不压地头蛇呢!”徐增寿见来了救兵,而且一上来就火力十足,赶紧站起来帮场子。

方孝孺见自己的爱豆被俩人围攻,也想跟着站起来表达态度,只是苦于自己实在是不知道兵事,心里着急,本能的向着王凡看去。

谁知王凡早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斜着身子,一边吃着西瓜子,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众人。

一副看戏的模样。

“对了,小师刚刚见我俩争执,说画了图就一目了然了,这图已经画好,可哪里了然了?”方孝孺想起王凡画图时说的话,像是找到可以帮助齐泰翻盘的关键,赶紧走过来道:“小师,你刚刚不是说画了图就一目了然了么?”

徐增寿也像是找到救兵一样,他自小纨绔,从未真心佩服过谁,可闯城门那晚,王凡威风凛凛,更是让自己不可一世的大哥下跪服软,徐增寿心里那叫一个爽快。

更不要说这小道童还帮着自家三个外甥跑了——至于说燕王造反,徐增寿才不在乎,我姐夫失败,有自己大哥在,顶多也就是圈禁一生,肯定不会处死,这和削藩没什么区别。

若是真让他成了,自家姐夫当皇帝,姐姐就是皇后,那外甥就是太子了,自己可不就是国舅爷了?

左右都不亏,甚至徐增寿还巴不得自己姐夫能赢呢。

谁会和自己的前程富贵过不去?

至于说什么忠君为国,和老子有什么关系?

那魏国公的爵位,也没给我不是?

在这种赌徒心理下,他十分希望燕王能打败耿炳文,只是看了地图形式后,也知道痴人说梦,但对于王凡的佩服却让他产生一种万一的可能:万一呢?万一这小天师有什么高见是我没想到的?那日闯城门时,我不也以为有大哥在,朱高炽那三个兔崽子跑不掉了,可结果不在他的帮助下跑掉了么?

转念又一想:有救朱高炽的这份恩情来,这小天师心里应该也是希望我姐夫赢吧。

“小天师,你来说一说,我们谁说的对?”徐增寿眼巴巴的瞧着王凡。

他娘的,和老子有什么关系,你们刚刚吵的不是挺开心么?我这看戏还没看够呢。

“小道哪里知道?”王凡白了俩人一眼,这种事他才懒得搭理,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等这三个月的牢狱之灾结束后,老子直接跑路,加入造反的大军里,赶紧先把靖难的功劳捞一捞,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没有靖难的功劳,只是靠着搭救朱高炽和湘王派这两个身份,王凡可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好待遇。

至于说被皇权压着,王凡这几日也想通了,处在大明这等封建王朝里,谁不被皇权压着?

比被皇权压着更惨的是,连被皇权压着的资格都没有,而是被黄子澄、齐泰这种人压着。

“嘿,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徐增寿见王凡翻脸不认人,心里十分不爽:老子不嫌弃你这么小,把你当哥们待,还想着找个机会斩黄鸡学桃园三结义呢,你倒好,关键时刻就卖兄弟。

“是么?”王凡揉了揉自己有点痊愈,隔三差五就痒痒的瘸腿,打了个哈欠:“贵人多忘事,我忘了。”

“他一个小小的道童,知道什么军国大事。”齐泰身后一个官员冷脸不屑。

这官员是“一战平燕逆”的支持者,在衙门里和同僚争执,本就憋了一肚子气。

跟着齐泰来见黄子澄,自己的老领导又和黄子澄因为这事吵了一架,他不敢反驳黄子澄,只能把气继续憋着。

可见到徐增寿向王凡求援,这股气再也憋不住了:老子不敢骂黄子澄这匹夫,难不成还怕你这什么劳什子小天师不成?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为齐泰出气。

“娘的,真的是...”王凡见他主动跳出来把矛头对准自己,非但没生气,反倒回之白眼。

也不怪人家针对自己,这人一看就是个官场老油子,他这是捏自己这个软柿子,为齐泰出头怼黄子澄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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