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王云仙那一日的质问,或许,她是时候闯破桎梏,去见一见他了。不管为自己,还是为安庆窑,她都要去见他。

她同自己说,即便他有未婚妻,她也只是去见见他,有什么好怕的?她肖想他,纵然不为人知,但这并不是卑鄙的事,她只是在很小的年纪见过一个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见他?

对,她可以见他。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梁佩秋决意去江水楼。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她穿着看似不经意却是衣橱里最精致的一件月牙白长衫,初时是走,走着走着只怕赶不上,尔后便提着下摆一步步跑起来。

她满心的雀跃和期待,想到那个人,终于要见到他了,她的柳哥……

她的柳哥。

——

王云仙捧着一碟带骨鲍螺回来时,就见师徒俩围坐八仙桌,就着下头瓷行刚送上的年礼三十年陈花雕,已经小酌上了。

主要王瑜在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梁佩秋酒量浅,且当个活人支应着。

左右偶尔会有小厮丫鬟经过,拿着窗花贴纸,在门扉和棂窗上比对大小。间或拿着柏树枝在屋里各个角落洒扫,去瘟除弊,连他们的八仙桌下都没放过。

厨房里要供奉灶王爷,窑厂则是火神最大,自家里挂几张门神、福神像就算应景了。

王瑜不是讲究人,看他们大致布置妥帖,就让人下去,把事先准备去的瓶器都搬进来。

于是小厮丫鬟分作两列,依次手捧一件瓶器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一件磁胎洋彩海鹤来朝玉环胆瓶,其次为珐琅彩瓷赭婴竹石阁碗、钩窑葵花式花盆、元青花鱼藻纹罐,青花缠枝花卉纹大盆等。

这些无疑都是一等一的精品,要么是“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的沧海遗珠,要么是皇室御用仿品,其中珐琅彩等彩瓷件的水平已臻化境,属当世罕有。

梁佩秋平日见过太多那样的孤品、绝品,闭着眼睛仿佛能看到他们在光阴中的流转、更迭与每一次尘封后的苏醒。

它们的一生或许会数经人手,或妥善保存,或颠沛流离。它们和主人的每一次凝视与对谈,都似一场赌博。

赢了传世百年,输了尸骨无存。

美丽的背后往往都是残酷。

她遂别过视线,朝外看过去,廊檐下已挂上红灯笼,迎着暮色四合的晚天,一半蓝一半红,似开了片的釉里红和宝石蓝釉交融在一起,那分割线细腻无痕,承载着匠人们的魂,没入云海,只一刹那。

回望近前,一方四合院,红纸雕花,鲤鱼戏水,这日子当真好得让人心慌。

正想着,一勺鲍螺被递到嘴边,将她思绪打断。

她收回视线,那鲍螺热乎乎的,还带着乳酪香气,她轻吹两口气,就着王云仙的手吃了,顿时满口香甜。

她指了指对面,王云仙颇不情愿地给王瑜递过去。王瑜轻嗤一声,却是没理。

满室孤品当前,还吃甚的鲍螺?

他旋即转身,叫小厮整一碟酥黄独并花生米过来。

梁佩秋忍不住噗嗤一声,王云仙已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三人围桌坐着,一边赏传世名器,一边等放饭。

如今年节,大家都吃得好。鱼肉散羹不必说,讲究些的人家还要吃炙烤羊肉等风味,除此以外,水饺必不能少。

王云仙今晚手气好,连吃三个铜钱饺子,蹦蹦跳跳地说来年必享大福。

他还说待他飞黄腾达,定要让王瑜过上玉皇大帝的日子。不必为窑务所累,不会叫那湖田窑踩着,不必再吃徐忠的狗屁,还要重金买下湖田窑,让徐稚柳给他家当打小工。

王瑜甚是宽慰,笑眯眯问他:“那佩秋呢?”

王云仙脸蛋一热,俏生生答道:“他自与我一般待遇,我有的她都要有,我没有的她也要有。”

他这话说得认真,一点不作假。那昏黄烛火中,他一双清亮的眸子似乎有火在燎烧。

梁佩秋低头饮酒。

王瑜左右看看,笑而不语。

饭罢三人又开始打叶子牌,王瑜喝多了酒,反应总归慢些,动不动要耍赖。王云仙不依,父子俩吵吵闹闹,互相往对方脸上贴纸条。

若佩秋输了,王瑜心疼这闺女,不舍得闹她,就往自个脸上贴。王云仙也别别扭扭的,不想把她变丑,就往自家老爹脸上贴。

于是一整晚下来,一对父子贴成了大花脸,唯独佩秋一张脸干干净净,双颊染着绯红的酒晕,格外恬静安然。

之后守岁,王瑜撑不住先去睡了。王云仙拉着梁佩秋坐在门槛上,看头顶摇晃的红灯笼,想着匆匆逝去的一岁,忽然之间双目湿润。

“过了年你就十八了,佩秋,你长大了。”

“你也长大了,云仙。”

“你会离开这里吗?”

“不会。”

“一辈子都留在安庆窑吗?”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人离开了这里,你怎么办?”

梁佩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所以,你还是有可能离开这里的吧?”

“云仙,我不知道。”

梁佩秋与王云仙肩靠肩遥望着远处的群山,山峦迭起,便是除夕夜,无数的烟囱仍在燃烧。

景德镇的窑口像被历史选定的诚臣,有着天然的使命,复兴中华,名扬海外。

它被巨大的车轮推着前进,永远没有喘息的时候。

王云仙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到底耐不住性子,问出来:“你和他究竟怎么回事?”

当云仙得知佩秋仰慕徐稚柳后,嗯?男生也可以喜欢男生吗?

有什么思路仿佛被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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