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朝服,天蒙蒙亮,萧承邺临走前想到什么,对何瑞说:“一会儿再叫张太医来看看。”

何瑞颔首:“是。”

江悬醒来时,天色昏暗,太医白天来看过他,他竟也无所觉察。

连着两天被如此折磨,他的身体已然支撑不住,慢慢坐起来,两条腿像没了知觉般不听使唤,头也昏昏沉沉,还没坐稳,只觉眼前一黑,竟然就这么直挺挺栽了下去。

这次江悬在床上躺了整整二十天。

各种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往映雪宫送,张太医守在床边不眠不休,生怕一个阖眼,那根吊命的线就断了。

江悬终于醒来那天下了场雨,夏天过去,树叶落了满院。他睁开眼,缓缓转头望向窗外,太久没用过的喉咙干涩喑哑,张了张口,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伏在案前写药方的张太医立马闻声转头,先是一愣,然后大惊失色道:“醒了!”

玉婵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公子,公子醒了吗?”

两人惊动了映雪宫其他人,宫女太监一个个跑来,张太医为江悬诊脉,玉婵吩咐宫人煎药端水,好一阵忙活,江悬终于能开口说话。

房里只留玉婵伺候,江悬开口,第一句话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八月初七了。公子。”玉婵回答。

八月初七……中秋还没过。

江悬心里悬着一块石头悄然落下,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秦王,回京了么?”

“秦王?”江悬从未提起过这位王爷,玉婵心下疑惑,回答说,“听说已经在路上了,最晚后天就该到了吧。”

“后天……”

江悬喃喃重复,疲倦地闭上眼睛。

——就算回来怕也见不到,这么多年,不知那人还记不记得自己。

想必不记得了罢。

那时他囚困于皇宫,萧承邺对外称他已死,将他的衣冠与父兄一起葬入江家陵园。一晃七年,坟头青草想来也已郁郁葱葱,而他的名字恐怕早已成为书页中轻描淡写的一笔,与千万个用血肉托起大梁王朝的将士一起。

江悬情愿自己最后的结局如同萧承邺编造的谎言,好过如今午夜梦回,想起将自己护在身下的兄长和拼死恶战的父亲,恨与愧交织难消。

经此一回,江悬身体愈发孱弱,虽是醒了,却一直到中秋节前两天才堪堪能下床。

每年中秋月下宴是除了元宵夜宴外最重要的宫宴,早在一个月前,皇宫上下便已开始准备。

这些自然都与江悬无关,他不被允许见人,更遑论参加宫宴。以往几年,萧承邺八月十五宴请皇亲国戚与朝廷重臣、陪太后和皇后赏月,八月十六才到映雪宫和江悬一起吃顿饭。因此每年中秋节,只有玉婵和映雪宫其他宫人与江悬作伴。

团圆的节日,最戳异客孤魂心窝。

江悬养病这段时间,萧承邺来得不多,就算来了,两个人也是相顾无言,仿若一对相看两厌的暮年怨侣。萧承邺那副冷硬心肠似乎终于生出几分怜悯,江悬不想说话,他也不多打扰,自己不来的时候,便叫何瑞来送些药膳或点心。

这天何瑞送来了桂花酥和桂花酿,入秋之后,宫里的桂花大片大片开了,每年这时节,少不了各式各样的桂花糕点。

映雪宫中也有几株桂花树,与别处的金桂不同,映雪宫种的是银桂,风一吹,白色碎花簌簌飘落,好似雪铺了满地。

何瑞呈上点心,说:“御膳房新做的,请公子品尝。”

江悬懒懒倚在榻上,抬眸看他一眼:“何公公伤好了?”

“回公子的话,好了。”

“放那吧。”

何瑞把食盘放下,说:“天凉,公子在窗边还是加件衣裳罢。”

江悬看着何瑞,半晌,淡淡勾唇:“何公公不记恨我?”

“岂敢。主子教训奴才天经地义,何来记恨一说?”

“主子……”江悬笑了,“我算什么主子?”

何瑞摇头,仍是平时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您是主子。”

江悬说了几句话又有些疲倦,摆摆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何瑞行礼:“是。”

何瑞离开后,玉婵为江悬拿来一件大氅,问:“公子要不要到床上歇着?”

江悬摇摇头,目光落在桌上食盒,说:“给我留一块桂花酥,剩下的你们分了罢。”

“是。”

点心还热着,散发着温暖的甜香。江悬用鼻尖嗅了嗅,放入口中,一下一下慢慢咀嚼。

耳边仿佛出现一道少年声音:

“阿雪!我娘做了桂花酥,我给你带来了!”

年少时的自己好奇问道:“这里怎么会有桂花?”

“我娘托人从家乡带来的,稀罕着呢。”

……

再睁开眼,少年不见了,只有口中残留的桂花香。

江悬垂下眼帘,良久,无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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