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仙修想要伪装成魔修, 在魔域里?安稳生存,需要付出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踏上这条路,你就?是个魔修了。”临行前, 牧山宗宗主、一手将他从垂髫栽培到筑基的师父讷讷地说,“徊光, 是师父对不起你,这条路实在太危险了, 完全是拿命来赌啊。”

那位一辈子?都渴盼带领牧山宗回归上清宗、从来严厉苛刻的老人第?一次在犹疑中说出违背一生所求的话:“要是……要是你后悔了,咱们就?不去?了。”

卫朝荣知道那一刻师父是真诚的。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依言不去?魔域, 师父又会反悔, 严厉训斥他,要求他担负起牧山宗的未来。

师父将他从凡尘引上仙途,把他当作牧山宗振兴的希望、手把手培养,当然是有师徒情?谊的,可这情?谊再怎么深厚, 也?比不过多年执着的夙愿,比不上牧山宗的未来。

在牧山宗和亲传弟子?之间,师父选了前者。

卫朝荣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朝师父用力拜了三下,依照从前约定好的路线, 绕开所?有认得他的同?门、师长,走着晦暗的小道, 在更深漏断的残夜里?, 离开他从小修行长大的地?方。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 他才慢慢停下来,回过身, 朝来时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银,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他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取回“徊光”这个道号,在日光下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仙修。

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从小生长在牧山宗,被?师长以道号称呼,骤然换回本名,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不习惯,“卫朝荣”这个名字太过陌生,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每个这么称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只是徊光。

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没有魔修卫朝荣。

心怀芥蒂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适应的,更别说这个陌生的环境是步步凶险的魔门,就?连真正?心狠手辣、荤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难。

最开始,卫朝荣在魔门过得很不好。

他勉强装成了一个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见的魔气,但魔气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么好,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试图催动时先和他的仙骨冲突,他必须承受双倍的压力去?闯过每一次生关死劫。

刚到魔门的那几年,他总是出入于血泊里?,也?许是敌人的血,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满身疲惫地?仰躺在地?面上,鲜血覆盖他的面颊,他在腥臭的血气里?体验又一次活下来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遇见曲砚浓的。

魔域幅员广阔,在三位魔君的势力范围外,还有许多地?方盘踞着魔修,也?许是那些元婴、金丹修士的势力,也?可能没有固定的主人,在那里?活动的魔修谁也?不服气谁,三天两头就?要发生一场冲突。

越是没有固定主人的地?盘,越是动荡危险。

卫朝荣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交手时留下的,而是当他将对手重伤后,稍作休整,打算转身离去?时,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伤了他。

这一次,卫朝荣顶着胸腹几乎对穿的伤口,将对手的最后一息终结。

终于确定了对手的死亡后,他才意识到早已筋疲力尽,像丢一个无?用而沉重的包袱般把自己抛掷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尘土间,哪怕浓烈的血气从他周围、他身下传来,他也?像是察觉不到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几乎能致命的伤势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做一具无?需踏入人世纷扰的尸体。

在意识如飘萍的时刻,他听到一阵脆亮的脚步声。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转的声音悠悠地?传开,有一种猫戏鼠的漫不经心,“我?追了一路,也?有点累了,就?到这里?吧。”

她的话音落下,周遭忽而爆发出一声呼啸般的巨响。

在一阵短暂刺耳的嘈杂后,一切又忽然重归安静。

他知道那是斗法时魔气涌动的声响,就?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人先后来到这里?,后来者是来追杀前者的。

从交手的时间来看,追杀者的实力显然远远超过被?追杀的人,说是追杀,其实可能更接近于戏耍。

至于血泊中的他,和那具已经僵冷的尸体,显然没被?那两人放在眼里?,不是他们的目标。

“你就?这么喜欢巴结檀问枢?”清切婉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给他当狗当上瘾了?还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边最得宠的那条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不用说话。”她声音冰冷下来,“我?已经听够了你的声音,你还是安静一点吧,不要败坏我?的心情?,从前那么多日子?里?,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犯恶心。”

她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背脊生寒的脆响。

“我?来之前,还去?了附近的小宗门一趟,想问他们借点毒虫来招待你。”她满怀遗憾地?说,“可惜,他们的毒虫都太利落了,你现在这样的伤势,估计被?咬一下就?要死了,那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就?算了。”

卫朝荣听见远处重物落地?般的轰鸣,和一阵呜呜咽咽的挣扎,一切声响都说明了那个至今没有出声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尸,平静安详地?躺在血泊中,脸上的血渐渐凝固,和另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为?伴。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真正?的平静。

——虽然他身边的那具尸体前不久才刚刚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带给人真正?的安宁,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让他心气平宁。

不用去?伪装,不用起来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对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逼近死亡的感?觉如此痛苦,却也?如此宁和。

“死亡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曼妙清切的声音幽幽地?说,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以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可她其实还在很遥远的位置,垂问着她的仇敌,“真好啊,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因为?我?的耐心也?不多,没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

“你本来就?已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她明明占尽上风,听起来却很寥落,细细碎碎的恨意,像是曾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过太多次,等到真的变成现实了,反倒空落落,“你知不知道,光是每天在碧峡见到你的脸、和你说一两句话,都要耗费我?很多力气。”

“你、你们所?有人,每一个魔修,都让我?感?到厌烦。”她冰冷地?说,“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累。”

卫朝荣从她冷淡的语调里?听出了和他一样的疲倦和烦躁,这发现让他感?到难言的宽慰,即使他心里?很清楚,在魔门这样的鬼地?方,很难有人不感?到厌烦,这个陌生女修的烦躁和他的烦躁也?许完全是两种因由。

脆亮的脚步声再次敲响,一下一下地?踏着尘土,像是也?敲在人心口,叫人心头发紧,无?端惊惶。

卫朝荣收敛了气息,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和尘土间。

他受伤很重,如非必要,并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更别提那个陌生女修的实力极强,是个极为?棘手的强敌。

可是下一瞬,他就?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被?凝固的血所?覆盖的眼睛上,很柔软细腻,没有一点茧子?,能让人很快判定出她并非剑修或刀修。

卫朝荣倏然一惊。

前一息脚步声还在十丈以外不急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后一息,他就?感?受到覆在眼睛上的手——她是有意迷惑他。

覆在他眼上的手微微一拂,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眼角渗进眼眶,在模糊的血色里?,他望见一张瑰色潋滟的脸。

“你好啊。”她俯身拂开他眼眸,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里?却是冷淡的审视,声音曼妙清越,“躺在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很舒服吗?”

卫朝荣本该伺机偷袭她,摆脱受制于人的危险局面——他真该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在重伤时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他鬼使神?差地?没动,仍然平静地?躺在血泊里?,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简直完全听不出是他,“挺舒服的,不用和人打生打死、尔虞我?诈,比什么床榻都舒服。”

她没有立刻说话,虽然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能看出她有一点意外。

过了一会儿,她才浅浅地?笑了,“你可真聪明,我?确实喜欢听你这么说。”

他知道她将他的回答当作了揣摩心意的讨巧谄媚,而非真心实意的共鸣,“骗你做什么?你们来之前,我?就?躺在这。”

她不太相信,唇边的笑意很冰冷,甚至有点甜蜜的残忍,“那我?送给你永恒的舒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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