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巧了,”相水说,“祖宗辈没有谢顶的遗传基因,我平常总吃黑芝麻丸。话说到这,我看你额角有点迹象,不过不用担心,老话都说‘额角秃不淤堵’,老来不得脑梗。”
荣同济干笑道:“这又不知道是哪儿听的俗话,我怎么就没听见过?”
相水歪了歪头:“谁知道呢?可能你研究的不是这个方向吧,说不定广州不俗这个。”
荣同济的嘴角抽了抽,显然还想说些什么,身后厨房的门帘就先他一步被掀开了。
要讲的话被突然打断,荣同济哽了一下,只好暂时闭了嘴。
这次是饭菜上桌了,相水抬起头看着端菜的人——不到一米八的个头,皮肤很是苍白,相比端正而略敛锋芒的眉眼,脸的轮廓却很柔和,显得五官更加中性。
这家伙的男性特征并不明显,又留了一头十分顺滑的长发,相水愣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苏沉云原本在看戏,见人进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相水,指着他说:“这个叫谭玉台,和你一样,也是新人。”
“你好。”相水冲他点了点头。
先不说这年头除了cosplay的和搞艺术的谁还留长发,这白就不像是蓝芝芝那样白皙,而是发青的苍白,好像西方奇幻电影里的吸血鬼。他原本想问,又觉得问出来显得他没什么礼貌,于是只好盯着这人端详。
苏沉云见他没什么反应,又任劳任怨地对谭玉台说:“这是相水。”
这家伙似乎确认了什么,对他笑了笑:“你好。”随后低头贴在苏沉云耳边低语,那女人神情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再看看吧,你别着急。”
接着挥了挥手,谭玉台便转头对荣同济说:“来端菜吧。”
这回想说也没机会说了,荣同济喘了口气,把瓜子放回篮子里,跟着谭玉台去了厨房。
没过多久,饭菜就逐一摆满桌子,鱼肉青菜无一不有,主食则是一筐朵阿姆早起烙的饼。
相水饿了太久,这阵儿只感觉胃在抽搐,开饭后便全心全意地扑在“填饱肚子”这件事上,风卷残云地夹菜吃饭,没太注意朵阿姆与苏沉云的交谈。
江采在一旁看得汗流浃背,“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相水没有吃饭时说话的习惯,干脆没搭理他。
满桌饭菜,青菜与猪肉被吃得最干净,反而中间那道鱼只被离得近的谭玉台夹了两筷子。
他们坐得近,夹菜的时候相水瞥了他一眼,发现谭玉台没吃什么东西,拿筷子时袖口滑落,左手腕上戴着一串绕了三圈的朱砂,以及一根看不清具体款式的红绳手链。
别的不说,这朱砂手串可是好东西,各个圆润饱满、色泽红艳,看起来有年头了。前头不见得怎么高级,后面这年份最难得,相水对这种手工制品兴趣不大,这会儿也盯着移不开眼。
谭玉台注意到他的目光,说:“是老人留下的。”
相水问:“戴几年了?”
谭玉台说:“二十年有了。”
相水用筷子把鱼骨头剔出去,随口问:“老人都爱说‘金玉留得住’,你叫玉,怎么不戴玉?”
谭玉台乐道:“贾宝玉也是含玉出生才起名叫玉的,那叫贵上加贵。”他把手串摘下来,递给相水,“我戴不住那个,碎了心疼。再说朱砂安神,有什么不好的?”
“你们搞些文玩的,还讲究这个呢。”相水拿起看了看,“你怎么死的?”
谭玉台说:“这话题不好吃饭的时候讲。”
相水笑了笑,把那手串还回去,扭头看向蓝芝芝和荣同济。
他们二人则简洁很多,没有其余首饰,只有荣同济戴着一块很普通的手表,偶尔抬起来看看时间。再远的,苏沉云戴着耳环和发夹,却没有别的首饰;江采戴了两串手链和一枚戒指,似乎都是情侣款的。由于他和谭玉台说话的声音很小,故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交流,相水一停下,谭玉台也继续挑起鱼刺,任由那串朱砂摆在手边。
苏沉云还在和朵阿姆闲聊:“您一会去月娘庙吗?”
“是呀,给娘娘上香,那庙里都不能离人的,得伺候着。”短短几十分钟,朵阿姆的声音似乎更加苍老。她看起来很年轻,但按照时间算起来,粗略要有七十岁了,这个年纪,该坏的牙都难逃它们的命运,嚼起东西来显得很是费劲,因为嘴里吃着东西,说话时口齿含糊不清,更带了些地方口音,相水费了很大力才听懂她说的是什么,“石大说要请娘娘游神嘞,找不着人。”
“游神”,这倒是一个很有用的讯息。相水虽然不记得自己家乡的情况,却知道沿海一带有相当丰富的游神文化,之前不知道湘西也有这类民俗,这会儿用上了。不过传统来看,那些神位复杂多变,最常听的也是某太子、娘娘,太阳月亮的都极其少见,更别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月娘娘”了。
他纵然想问这位神仙的尊号大名,又碍于这可能是地方忌讳,不好开口。
谭玉台替他问了:“听说娘娘从明朝开始就镇守福德村,有其它尊号吗?”
朵阿姆说:“名号不多,单称娘娘。”
谭玉台又说:“看来是福德深厚,平易近民的仙人了。”
“娘娘慈悲,只要呼她的名号,她就乐意来相助,那些名字都是她,她就活在呼声里,所以不需要别的称呼。”朵阿姆双手合十,形如莲花,十分虔诚,“娘娘从明朝随汉人来我村里,教文授字,治病救灾,是福德村几代的恩人,生下的夜郎庇佑福德村的子嗣多年,我们才能躲避瘟疫和战争……”
荣同济见状,乘机问:“那神像就是当时刻的吗,村里还有那么厉害的工匠?”
“那是石大的祖宗刻的,石家出巧手,雕成了娘娘的真容……”朵阿姆喃喃道,“我小时候也是见过的。”
“石大是哪家啊,村长吗?”荣同济扭头问。
江采含糊地说:“石元宝他爷爷就是石大,我也是听村里一个老头说的。”
荣同济了然大悟,相水看见他的目光乱晃,眨眼间就盘算出了新的问题:“那三月十五游神,怎么把娘娘的神像请出来?那得是很大一尊神像吧?”
“扮娘娘坐花轿,簪大花,戴月帔,就用不着请神像出来了。”朵阿姆侧着耳,抹了抹嘴上蹭到的菜汤,“那神像是长在那的,挪不了。日子到了就挑个漂亮女儿,穿娘娘的新衣服——娘娘只每年三月十五才穿这样的花衣服,不然都穿白裙子。那衣服提前缝出来,到庙里面去熏,熏好了晾起来。”
“得晾几天啊?三天吗?”荣同济伸出手,替她把脸颊上的汁水也擦掉了,纸巾折了一折,提高声音,“那晾在庙里,扮娘娘的怎么换衣服啊?”
“提前一天进去不就换了嘛,”朵阿姆的声音也提了两个度,虽然洪亮了,却并没有变得清楚,“找两个娃娃伺候,得是童花女儿,娘娘在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轿子就从庙里出啦——你们小年轻孩子,不懂的。”
“我知道,”荣同济重复道,“两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孩嘛,一男一女,是不是?”
朵阿姆笑呵呵地点着头,拿手指了指荣同济,手指头一点一点地说:“那你灵,比之前那几个灵。我岁数大,要糊涂了,以为你们都是痴的呢?”
相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着,到这会儿才抬头,去看朵阿姆的眼睛——她还是空洞地用白眼仁看着前方,没有半点复明的迹象,只是听声辨位找到了荣同济的方向,手指精准地直指他的额心。
“我请娘娘给卦签,娘娘要我请你们,给你们吃、给你们住的,我才答应!”
坐在朵阿姆正对面的荣同济呵呵一笑,问:“阿姆,‘之前那几个’是……”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那是吃饭的时候该说的吗?”蓝芝芝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叫道,“坐在娘娘的女儿家吃饭,给娘娘磕头问好了吗,就问东问西的?”
荣同济被他叫得一愣,茫然地用眼睛瞥着他,见蓝芝芝挤眉弄眼的暗示,他才忽然坐直了身子,眨了眨眼,一转话锋说:“……哎呦,我这不是急着工作嘛,回去就升职了。”
“升职重要还是民间手艺人重要?”蓝芝芝向他悄悄竖起大拇指,声音却显得很是威严,“说过多少次了尊重尊重的,你记不住?人家夸你你就受着,还飘起来了。”
“注意!我一定注意。”荣同济面不改色地说,“不好意思,蓝哥,朵阿姆。”
演完了这出戏,俩人又一致地回归了沉默,苏沉云接过他们的话题,继续说:“不好意思啦阿姆,小孩子急于求成,夸不得的。一会吃完了饭我们就去给月娘娘上香。”
“上香?”朵阿姆维持着这个动作,停了好一会儿,才把发抖的胳膊收回来,放在大腿上,晃了晃头,冲荣同济冷笑道,“上什么香!你们几个跟阿婆装傻——是不是?”
荣同济说:“我不和阿姆装傻,我才二十多岁,吃的米都没您吃的盐多。”
苏沉云也笑道:“是啦,年轻人都不太懂这些东西。我们倒是真的想见娘娘,就是怕为难朵阿姆啦。”
朵阿姆说:“你们想见娘娘,娘娘却不一定想见你。记者两脚踩得实,从来不说那些话,你们不知道是哪来的记者?”
荣同济说:“我们是地方专栏,您没听过,专门报道民俗传统的。”
“不是。”朵阿姆摇摇头,不冷不热地笑着,“阿婆讲你们几个脚跟不沾地嘞。”
相水紧接着就听到蓝芝芝释怀的叹息,荣同济显然也听到了,皮笑肉不笑地夹了两筷子菜,却没有吃,“……阿姆,您会开玩笑的,脚不沾地哪能走山路呢。”
相水问蓝芝芝:“什么脚跟不沾地?”
蓝芝芝压低声音,“鬼上身。”
相水疑道:“听谁说的?”
蓝芝芝撇撇嘴,“老人都这么说,你没听过?”相水摇了摇头,蓝芝芝便露出一副“你没出息”的表情,凑近他耳边,小声说:“老人讲鬼上身,就说鬼在后面架着人走,所以脚跟不沾地。”他用手遮着嘴,又说,“湘西赶尸的,僵尸脚也不落地。”
这就是新奇的说法了,相水还想问几句,却听到“吱嘎”一声,朵阿姆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与方才的绵里藏刀截然不同,几乎可称刻薄地指着荣同济:“你们几个当阿婆好哄好骗,不说实话,那就没实话可听。我今天请几位吃饭,留几位过夜,明天就不能在我家里了,这是阴阳界的规矩。听懂么?”
桌上一阵静默,都没想到气氛会转变得如此突然,苏沉云抿了抿嘴,笑着道:“阿姆啊,那阴阳界的规矩我们不懂,不如你给我算算,看我命还有几年嘛?也好要我心里有个底……”
“命有几年?”朵阿姆猝然打断她,声音一冷,哼笑道,“你有魂跟我说话,没魄和我理论。今天能坐在这叫我算你的命,明天就到十八泥犁。你要我算你有几年活头?”她摇了摇头,那双浊白的眼睛死死瞪着苏沉云,“你啊你,苦命虫;观音座前留不住,是一龙女儿托生。要我说你?就得散伙啦!”
紧接着将手一指——相水注意她的手指,皮包骨头,手指节骨突出,皱纹里仿佛多年的陈灰。这是一双做活的手,农耕、弄稻谷、绣针线,指着苏沉云:“我和你说阴阳界的规矩,你只要记得,不要问我。今晚把门关紧,娘娘许你们不死,活得过十二,活不过十三,那都是你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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