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有一米八十的身高,瘦削的脸,刀条一样的,不乐意洗脸,眵目糊黄黄的留在眼角。常常要我妈给他洗好毛巾,说:“爹,擦一擦脸吧!”他才愣愣地瞅着近前的脸,给儿媳妇面子,勉强擦几下。

我能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祖父的暮年。他不洗脸,脸上挂灰;他不思考,脑筋僵化,甚至有些封建家长的威仪。用他的眼光去看我爸做的事儿,不但想不明白,甚至会抵制和扼杀一些很好的想法。这对父亲来说那是推着小车上台阶——一步一个坎儿。

父亲和母亲种的红柳树苗已经茂密到一片一片的了。雨水清洗过的树林,在午后有一种清新的迷离。鸟鸣声从各个方向传来。蓝颌、黄鸟、黄肚皮的、白肚皮的、长嘴的、交嘴儿的……耳朵里心跳里充满了自然的原色音符。那些红柳树一堆一簇密密麻麻,披覆着、错落着,翅果在树的叶子中间摇摆,时辰一到,犹如鸟儿,拍着翅膀飞走了。

新的致富计划从敖包滩最盛产的芦苇开始。父亲等到冬天苇塘封冻的时候,用磨得最锋利的推刀割苇子。割的时候,不要贴着冰面,要预留一点儿,这样不影响来年的新苇子生长。家里没有拉车的牲口,只能用人力拉,父亲在前面拉,母亲在后面推,一车一车地往家里倒动,如山的苇垛堆满了整个院子,连着院外的过道儿,一捆一捆堆放得整整齐齐。

淘气的孩子们在冰面上拿着蒲棒抽打,蒲绒漫天飞,粘在头发上、衣服上,甚至可以粘在刚刚出来串门的赵家婶子的嘴唇子上,吃喝没有油水,就在吃完饭以后,用锅台后的猪肉皮抹抹嘴,变成一个十足的油嘴儿,这样出去串门倍儿有面子。如果谁问起吃啥了,那一定要把想吃没吃的美食说个遍儿。今天有点儿倒霉,刚要出门显摆,就让蒲绒包围了,大厚嘴唇子上沾了蒲绒,用手抹掉蒲绒,也蹭掉嘴上的猪油,一边走,一边骂:“这些个熊孩子,不挨饿了就天天跑出来撒欢儿。”红裤子上沾满绒,无赖一样缠身不用水洗难以弄掉。眼见着丢人,婶子掉头回家了。

祖父能帮着压苇子,左手摇碾子,右手往里续苇子,把苇子豁口压扁了扒皮备好,老姑和母亲一人把住一头,一个掏趟子,一个接靡子,两边一起翘边儿收口编花纹。一天能编一领一丈长五尺宽的苇席子,一领席子是三块六,这样的苇席一般是当不了炕席的,炕头的火大容易烤糊,要卖给粮库做粮食囤子防止雨水浇湿粮食。父亲带领全家编了一年苇席的钱,加上母亲的工资。再借一些钱,买来一台一走一掉渣儿,在废旧金属公司无法处理的推土机。在这偏远的小地方真的没有几个人见过这东西;更没有像样的修理工能揽下这个活儿;大家都觉得它是个像样的物件,当废铁砸了太可惜留存至今。

听到这个消息,祖父立马就炸了。他像一条变色龙,通身变成了红色。

“上天入地的,就知道瞎折腾!刚刚有两个钱儿就不知道咋地好了!”一大早祖父就开始骂父亲不会过日子,可是几天以后父亲还是开着一台老得掉牙的推土机回来。晚上祖父骂得更欢了。

“妈了个巴子的!好话说了三千六,一句不听,干了一年辛辛苦苦挣点儿钱,都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了!你倒好,连问都不问,都花了,买这破推土机能干啥?人家都不要的玩意儿,你傻呀!赶紧退回去,把钱拿回来!凤兰结婚到现在,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置办,好容易挣的钱,说没有就没有了,败家子!”

祖母在一旁没有说话,给这个“逆子”做了最爱吃的酸菜卤子手擀面。

祖父骂得不解气,开始骂我的祖母:“这个败家子就是你养的,给他做白面条!想气死我,是不是?”

祖母还是没有说话,又给我爸盛了一碗酸菜打卤面,父亲是饿坏了,忙修车一天没吃饭。祖母知道父亲要干的是敖包滩的大事儿,她相信儿子的眼力,而且一直会无条件支持他。这个冬天父亲还是去苇塘割苇子,垛得整整齐齐,能堆放的地方都垛上苇子,父亲一有时间就修推土机,老姑一直在编席子,母亲还是下班就回来干活儿,一直干到深夜,祖母做饭还要照看着我,祖父压苇子扒皮,即便是天天骂,手一直也没停。一个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拉到土产公司的苇席子也都卖了钱回来。

祖母给我做了红棉袄,红棉裤,简直把我变成了一头卷发的《西游记》里的红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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