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风帝坐在鸾座之上，眼中宏伟壮丽的大殿逐渐模糊，那一根根镶着金龙数人才能环抱的大柱子，此刻正在他的面前不断旋转，飞舞，最终化为一片乌黑。　　　　“主子...主子...”风帝骤然睁开了双眼，模糊的神智清醒了几分，他顺着声音望了过去，却是内侍首领正毕恭毕敬地伫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低声呼唤着他。　　　　风帝此时觉得喉间一阵奇痒难耐，胸中又发出了了那令人厌恶的声音。　　　　“该死的风寒，何不给寡人来个了断...”风帝心中念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首领急忙递过手帕，风帝捂着嘴巴，身子不断抽搐着。　　　　“嗯？”风帝将手帕递回去给内侍首领，手帕中间早已被染红，内侍首领皱了皱眉头，露出了担心的神色，风帝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怎么了？”　　　　老太监收好手帕，正了正面色后将脸转了过去，朝大殿的下方努了努嘴，凑到风帝耳边轻声提醒：“主子还未理罢马奴之事呢。”　　　　风帝也看到了大殿下方那一群长跪不起的身影，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羊皮大衣，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身份。跪众里为首的那一人看到风帝的目光终于又放在了他们身上，连忙高声喊道：“请风国帝君接受图烈汗国附庸国书！”言罢他将捧在手中的一卷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风帝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但微笑随即又被几声嘶哑的咳嗽所打断，他冲着图烈众人点了点头，伸出了左手示意内侍下去接收国书，随着内侍缓缓地将国书展开在他的面前，国书上的风国语和图烈语构成的每一句话，都牵起了风帝心中的每一分欢愉。　　　　“着，图烈首领为北安王，咳咳...可汗诸子皆享公位，赐黄金百两，银千两，绸缎万匹，开北疆里矢四卫与岭童卫互市之城，图烈国众可由此二城进出风国...咳咳.....”　　　　图烈使团不住叩首谢恩，领赏而退去，风帝满意地抖了抖宽大的龙袍衣袖，站起身来，又是一阵激烈地咳嗽，内侍首领急忙前来搀扶，风帝迈出步伐，想要朝大殿之外走去，内侍首领见状急忙提醒：“主子的风寒仍未好转，还是呆在温暖的室内吧。”　　　　风帝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虚弱地回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倘若真的和众御医说的一般，我倒也不想最后的日子在笼子里度过。”说罢迈开了步伐，内侍首领无奈，只得提着貂皮披风一路小跑跟着风帝出了去，不多时便出了大殿，来到了位于殿后的高台之上。　　　　此台唤作望南台，是风帝国王都最高的建筑，站在其上，整个王都一览无余，重重高阙，喧嚣红尘，皆在脚下，望南台朝着五个方向延伸出去，每一个方向，都竖着一根细长的旗杆，但是其中的三根旗杆上早已没有了旗帜，只徒留光秃秃的杠杆矗立在这拔地倚天的高台之上，剩下的两根旗杆上，一挂着一面蓝旗，另一挂着红旗，蓝旗之上绣着一只猛虎，而红旗之上，则跃着一只麻雀。　　　　风帝双手背在身后，向着都城南方望去，在视野的尽头，是一个巍然而立的巨大城门，就连相隔如此之远，都能感受到那庞大的城门所带来的压迫感，风帝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年前他和着三个与他一般年纪的年轻人，纵马高呼着冲进那个城门时候的场景，虽然而今已然老迈，但是每每回想起其时，那个老人被他从金銮之上揪下来那一幕，就不禁心潮澎湃。　　　　“怀安啊，你说，朕这辈子，还缺什么呢？”风帝拍了拍身边内侍首领的手臂，喜盈于色，他已经掌控了这帝国二十年，他手刃企图乱国篡位的宰辅李腾，平定了因为李腾的政令而大乱的天下；他将西番打得不敢越过陵江，将东边天照国逼回茫茫大海之中，而现今，让风帝国头痛百十年之久的北方马奴，也被逼附庸，他的这二十年，可以说是完成了他的许多列宗们未竟之事，可是...　　　　“主子圣明无比，治下四海升平，早已能光耀存于史书之中，奴婢以为，已然无憾！”怀安恭敬地说道。风帝听罢笑了笑，接着问道：“怀安啊，你可知道，这个楼阁为什么叫望南楼么？”　　　　南方云国，风国最大的敌人，百十年来，深仇数代。　　　　怀安一听风帝这话，急忙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并一边大呼道：“奴婢该死！”风帝并没有责罚他的意思，只是清了清嗓子道：“朕何时让你自罚了。”怀安这才停下那击打自己面颊的双手，风帝又接着说：“你说得不错，朕已经无憾了，这些年的征战，也该让百姓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了，南方的事，朕总得给后辈们留一些表现的机会。”　　　　怀安刚欲点头应允，风帝却突然弓起了身，带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而且比之前都更加严重，怀安急忙上前搂着风帝的手臂，并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企图这样能让主人更加好受一些。　　　　“主子...”怀安正要说话，却被风帝打断了，“怀安啊，”风帝淡淡地笑了笑，“太医们究竟怎么说的，你和我说实话。”　　　　“太医们说主子寿与天齐，还能活上几千几万年！”　　　　“呸！”风帝啐了一口，“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说这些屁话。”说罢又兀自摇了摇头，又道：“怀安，我从小由你伴大，关系早已非比寻常，你就和我说实话吧。”　　　　在风帝在南门庭道还只被人称呼为小王爷的时候，怀安便已经进入王府了，如今已经伴在风帝身边数十年，他对风帝的感情，早已经不仅是君臣主仆这么简单，如今被风帝问及于此，开口竟一时发不出声来。　　　　“你就说吧！”风帝拍了拍怀安的后背，怀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跺了跺脚，将身边内侍尽数支开，一张老脸瞬间耷拉下来，喃喃地说：“他们说...最多五年....”　　　　“哦！”风帝点了点头，问道：“最少呢？”　　　　怀安只觉得鼻尖一阵酸楚，张开嘴来再次失声，连续几次吸气呼气后仍是无声，最后他伸出了右手，摊开了两根手指。　　　　风帝倒是很平静，他缓缓地走到高台边上，没有回头，只轻轻地说：“也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两件大事没有解决，等这两件事解决好了，朕也可以安心地走了，怀安！”　　　　“奴婢在这。”　　　　“去把赵星召进京来吧，你亲自去。”　　　　“奴婢这就恭请太子殿下回京！”怀安应承后转身就要离去。　　　　“怀安！”怀安还未走出两步路，风帝又叫停了他，怀安回头躬身：“主子还有事？”　　　　风帝伫立了一会儿，最后缓缓地说：“带赵星回来后，还得麻烦你去一趟南门庭道，将赵离和赵宣也唤回京吧！”怀安安静地听罢后再次躬身受命，看着怀安那匆匆而去的背影，风帝转过了头来，不远处的两面旗帜兀自迎风飘扬着，不仔细看的话倒真会觉得是一只老虎和一只麻雀在空中飞舞，不住纠缠。　　　　风帝就这么站在望南台之上，看着这五根伫立的旗杆，一时看着那三根光秃秃的旗杆而入神，一时又看着那两面旗帜陷入了沉思，看着看着，秋风带着咳嗽之声飘向全城。风帝看着手上那染血的手帕，只用力地揉了揉，边扔到一旁，随即唤来一旁的一位内侍，对他说道：“召小太师肖伟康入宫面圣！”　　　　内侍领命离去，风帝又在望南台之上立了良久，这次他没有再看那三根光秃秃的旗杆，浑浊的目光一直停留那剩余的两面旗帜之上。　　　　“该杀的都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朕倦了，你们就留在朕的身边，虽我一同老去吧。”风帝喃喃自语。　　　　暮色渐渐从远方的山后涌向王都，明亮的砖瓦蒙上了淡淡的黑纱，一内侍回报道：“主子，小太师已在太极殿外候旨！”　　　　风帝转身，下了望南台，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对着身边内侍吩咐道：“你们回去，把这两面旗都收了吧。”内侍领命，风帝神情严肃，带着剩余内侍走返回太极殿，回到殿外，一消瘦的身影早已躬身立在殿门之前，那个身影，穿着蓝色的锦衣。　　　　“肖伟康，你父亲病情如何？”风帝支开了所有的宦官，宫女和近臣，信步走进了太极殿。　　　　“回陛下，家父仍是老样子。”小太师毕恭毕敬地跟在风帝的身后。风帝没有回头，躬身咳嗽了数声道：“肖太师病重后，你一直替他宰理国事，这些年，你辛苦了。”　　　　肖伟康连忙跪下，朗声道：“臣子本分！”　　　　风帝干笑了两声，问道：“肖伟康，内阁处于皇城之中，与观星司毗邻，最近时日，你可听到那些观星术士都在议论着些什么么？”　　　　“回陛下，臣专注于本分之事，只盼为陛下分忧，其余之事，臣不敢生二耳听之。”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肖伟康的心底漫开，风帝转过身来，肖伟康看到了一缕寒意逼人的目光。　　　　“观星术士们跟朕启奏，道朕升天之时欲至，风国未来之帝，会亡于权臣之手。”风帝缓缓道，虽然语速不快，音调也不大，却足以将肖伟康惊出了一身冷汗，肖伟康料到风帝这简单的一句话的分量，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哆嗦着腰带中的一件物事扯了下来，举到了风帝的身前：“陛下，凤栖山中没有权臣，只有忠心耿耿臣子！”　　　　风帝从肖伟康手中接过了那件物事，是一枚古色苍苍的虎符，风帝咳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肖伟康见风帝没有反应，心慌不已，汗水早已将蓝色的锦袍浸得湿透，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急忙又将腰带中的一串钥匙扯了下来，递到了风帝的手中：“圣上刚刚结束对图烈的战事，国内百废待兴，小臣愿意尽上自家的一分绵薄之力。”　　　　风帝握着那串太师府金库的铜钥匙，终于满意地笑了笑，抬手将早已惶恐不已的肖伟康扶了起来，笑着道：“肖家伴于君侧数代，忠心明月可鉴，可是...”　　　　肖伟康听到风帝欲言又止，谨小慎微地出言问道：“陛下担心的可是，东方的督师李炎大人。”　　　　风帝点了点头：“虽说我知道你们肖家和他们李家有着世仇，但是在这件事上能有能力给朕建议的，也只有你这位内阁首辅了。”听到李家，肖伟康面色一冷，但随即又谦谦回道：“圣上和李督师感情深厚，但怕其功高盖主么？”　　　　“我与他已经十数年未见，他这几年带着南门卫左征右战，虽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可这南门卫，也快成他李家的军队了。”风帝忧心道。　　　　“微臣明白。”肖伟康回道，风帝皱了皱眉：“谁需要你明白了，朕需要你的建议。”　　　　肖伟康顿了顿后答道：“那微臣便献拙计了，李家对大风的贡献，举国皆知，陛下和督师又是友达之交，李督师全家自然是要好好地活着的。”　　　　风帝对肖伟康意会了他的想法而赞许地点了点头，肖伟康咽了口唾沫，续道：“陛下可以将督师召入京城中，使之伴于君侧。其子李安康，趁着如今南方灵州海岸流寇肆虐，可调其南下荡寇，之后，微臣愿以自身之名替圣上去分化南门卫。”　　　　“南门卫虽然战力凶悍，但其派系争斗甚是激烈，卿之提议甚是可行，那便劳烦你了。”风帝若有所思，目光变得深远异常。　　　　近侍陆松终于等到主人肖伟康走出华晨宫的身影。　　　　进宫前，小太师便多次与他提起，此番进宫定然凶多吉少，能否出来，全看造化。　　　　此刻陆松终于如释重负，他弯下腰来，替主人掀开了马车的门帘。　　　　小太师朝他摆了摆手，喘着粗气，陆松忍不住问：“主子，怎么了？”小太师手扶马车，连出了几口气后将方才宫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松，最后他道：“亏得反应及时，大难不死，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全给我记好了。”　　　　“是。”陆松看到主人严峻的目光，当下也不可怠慢。小太师伸出了一根手指道：“马上派信得过的人秘密赶往西都告知太子，就说皇上欲召其入京。”　　　　陆松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太师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回太师府，让骄儿去一趟天照细叶藩，让他说服细叶关白，出重兵佯攻灵州，这样我才能让太子以历练之名向陛下求得龙武卫兵权南下荡寇。”　　　　“再告诉骄儿，他还得说服细叶关白，出兵南门庭道，我们会想办法让旧都的南门卫消失，全城任他掠夺，最后所得与我们五五分割，。”肖伟康冷冷地吐道，听到这儿，陆松忍不住问道：“主子，这是为何？”　　　　“皇上收了我太师府一百年来积攒的财富。”肖伟康叹道，“我说完了，去吧。”　　　　陆松躬了躬身，临行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主子，李家，和南门卫...”　　　　“此番我们绝地得生，也同时获得了绝好的机会，李炎，南门卫，这正是个摧毁他们，实现我肖家世代夙愿的良机！”肖伟康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极地寒冰，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