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继续叫你李慧公子,还是和所有人一般,唤你一声小将军?”阙樽嫣将李安过送出了府门,见他闹得满头大汗,便将手中的鸳鸯团扇轻轻地交到李安过的手上,李安过惶然一愣,随后咧开了嘴,喜道:“随姑娘欢喜。”    “姑娘当真不计较小生之过了?”李安过跨下了两步阶梯,仍是不放心地回头问了一句。于嫣抿了抿嘴:“公子也是一片好意,可毕竟红衫在身,李公子日后行事还是需多谨慎一些。”    听到红衫,李安过的脸抽了抽,但随即笑对道:“姑娘说得是,安过记住了!”    尚书府大门缓缓地再次关上了。    李安过面朝日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鼻腔之中还余有芬芳的气息,他的心暖得如同要融化开一般,满满当当地塞着方才那短暂却又甜美的回忆,想到于嫣并未责怪与他,一刻悬了几日的心终于也可以稍稍地放下了。    “小将军!”一声洪亮的呼唤击碎了李安过甜美的梦境,一个身穿红色布衣的青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青年脸上覆了一小片的麻子,左手捧着一大捧的鲜花,右手抱着一个五岁大小的女童,正憨憨地朝着李安过笑着,“花,花我给您买来了!”    厉大年手中的女童正手中持着一串糖葫芦,粉嫩的小舌头在糖衣上来回游动,女童见到了李安过,笑颜逐开,糖葫芦也不要了,对着李安过张开了双手,用稚嫩的声音叫道:“哥哥,抱!”    李安过将女童接了过去,顺手拍了青年一巴掌:“好你个厉大年,买花能买上半天!关键时刻掉链子!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厉大年一脸的委屈:“现下已是深秋,这花很难买的,我可是寻遍了整个南门庭道,最后才在季员外门外的花圃中硬是拔了一大丛,还贴了小的三钱银子呢!”    李安过见了阙樽嫣,心情大好,也只是开个玩笑,并没有真的责怪厉大年,当下手一挥:“不就三钱银子么,待会请你到春满楼,尝一尝那新出的菜样,叫做什么了,呃,雪花蹄膀!”    “春满楼!”怀中的女童倒是比厉大年惊呼了出来,那女童是李安过的小妹李萍静,在众多李家堂兄表亲之中,李安过最喜于她,不仅因为她时常粘着李安过,也因她性格天真,脾性最好,李安过出手捏了捏李萍静那乐得开了花的小脸,喜道:“静儿啊,方才跟大年哥哥去了哪啊?”    “大年哥哥给我买了糖葫芦,还带我去看了皮影戏。”李萍静说完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巴周围,似乎对糖葫芦的甜味意犹未尽。“哟呵,这么大方。”李安过揶揄了厉大年一句,厉大年回道:“只要小小姐开心,这不算什么。”李萍静每次随着李安过出门,本就由厉大年照看,其中亲密之情更不用提。    李安过让李萍静骑在自己的头上,虽说他平日里最讨厌穿这件象征着李家的红衫,但是此番看见两旁路人要么毕恭毕敬,要么躲闪不及,心中也很是受用。李安过心情好,来到春满楼寻了个露台之外的位子,满城风光尽收眼底,又大方地点了一满桌子的菜,生生地把厉大年和李萍静馋得口水直流。    李家家规甚严,虽然李安过并不在意,但是厉大年还是等他和李萍静动了筷子之后才伸手夹菜,虽说李安过因为不讨李炎的欢喜,在侯府之内饱受冷眼,可厉大年作为奴仆却是备受艳羡,因为侯府上下没有哪个公子和老爷会这般频频地会让家仆与自己共享饕餮盛宴,厉大年正从荤豆腐中拔出了一块冒着腾腾热气的方腿,刚要送入口中,却突然愣住了。    李安过看得亲切,纳闷地问道:“怎么了!”    厉大年的面色之间略过一丝惶恐,接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将军,不对啊,今晚不是少将军要出行的日子,老爷,老爷在府中摆宴欢送,还特地叮嘱,每个李家人都必须到场...”    李安过愣了愣神,厉大年口中的少将军,便是李炎的长子李安康,大李安过没几岁,却有了与之年龄不相匹配的成熟,随着年岁增长,李安过觉得他是越来越像李炎,李炎也视他为日后侯府及南门卫的继承人,将全身心血全部灌注道这位儿子的身上,李安康倒十分争气,年纪轻轻,便已任着统御南门十二卫中最精锐的南门七卫的指挥使。李安康虽不像李炎一般厌恶李安过,但李安过的浪荡行迹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二人虽为兄弟,但是论起感情来,李安过觉得还没比得上与赵离亲密。    顺着官道绕过汉淮山向南不远,便是灵州府,灵州府和南门庭道一般,东临大海,同样饱受来自海岛流寇的侵扰,南门庭道自从十年前督师李炎率众击溃流寇之乱,又斩杀了贼首细叶关贺之后,一直震慑得流寇不敢靠近南门庭道的无浪滩丝毫。但是南边沿海便没有那么好运了,流寇们在南门庭道碰了钉子,但总需要掠夺才能生存,于是便调转马头,将目标放在了南门卫所触及不到的南方,故这几年来,灵州府的寇乱是愈演愈烈,以致城防军都抵挡不住,灵州府尹上书风帝,风帝皱了皱眉,在小太师肖伟康的建议之下,派出李炎之子率南门七卫南下荡寇。    “不就去杀一批天照蛮子,对于李安康自然是轻而易举,李炎为什么要搞这么大的排场,这荡寇又不是进京当官,这般倒弄得像是大哥几年内都不会回来似的。”一根鸡腿骨在李安过唇间不住转动,搅得他话音模糊不已,比起厉大年的话,李安过那不以为意且还带着一丝享受的表情表明了他更加关心这块鸡肉的美味。    李安过从嘴中抽出了一条光溜溜的骨头,扔到了桌面,扭头笑着对李萍静说:“静儿啊回去之后可不能跟你伯伯说我们来到了春满楼胡吃海喝哦!”李萍静拿着一块蹄膀吃得正欢,只顾得上不住点头当做回应,嘴里仍吧唧吧唧地不知停歇,厉大年虽然内心惶惶,但看着两个主人都没有在意,便也不想再提,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一道新上来的豆豉鱼给吸引得目不转睛。    吃饱喝足三人才心满意足地走出了春满楼,漆黑的夜幕之中也已经布满繁星。李萍静吃得饱了,趴在厉大年身上呼呼欲睡,一只小手还半紧半松地拽着一个鸡腿,正随着厉大年的脚步颠簸而在不住上下晃动。    李家的大门气派丝毫不亚于兵部尚书府,甚至还更甚一筹,门上刻着一只伸展着双翅的巨□□雀,正昂着头看着往来众生。侯府青黑色围墙在南门庭道独一无二,夜色中给这座府邸平添上肃杀之气。    “咚,咚咚,咚咚咚咚!”厉大年抬手叩击大门,此击门之声有着特殊的节奏,是告诉里边仆从自家人回府,里边的家仆听到后需立马将门打开。可过了片刻,大门巍然不动,厉大年皱了皱眉头,再次叩击大门,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反了,这些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厉大年方才贪杯,多喝了两壶美酒,此刻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酒味,一张脸也略略地翻红,他喘了两口粗气,又抬起了右手,李安过神智还算清醒,就在这疑虑丛生之时他听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声音,似乎是府内传出来的,他一把拉住了厉大年说:“别敲了,门后或许没有人,你听。”    “今夜大公子出行,老爷摆宴送行,难不成都在开怀畅饮,连看门的都不剩?”厉大年歪着头,一副煞是努力倾听之态。李安过摇了摇头驳道:“扯淡,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能宴这么晚?你再仔细听听,似乎在大门附近。”    此时声音听得亲切,极像是斗殴之声,李安过饶有兴趣,快步走到门边的墙角,回身招呼厉大年:“快过来把我弄上去!”二人之前成百上千次偷溜出府,夜深从大门走会惊扰大门的家仆,李安过怕家仆饶舌告知李炎,免不了又得挨责,故这做贼般的回府做法他俩试过多次,李安过踩着厉大年的后背,一跃纵上围墙之上,又伸出手来把背着李萍静的厉大年也狠狠地捎了上来,二人就这般跳入了府中。    顺着不断清晰的嘈杂声,李安过摸到马厩附近,只见眼前一票红衣家丁,家丁们围成一个圈,乱成一团,圈内还不住传来惨叫之声,李安过拨开人群挤到中间,见到一黑衣人抱头躺在地上,夜行衣上早已布满了脚印,黑衣人嘴里不住轻声□□着,身子也久不久地就哆嗦数下,几名家丁仍兴致未消,又再上前去朝那黑衣人突了几脚。    “这是怎么回事?”李安过拨开重家丁,走到了圈中询问众人。    “小少爷,此人深夜进将军府盗窃,被小人抓了个现行。”一个声音从家丁中传了出来,随声之后家丁人众走出了个胖面小脸的家丁,那家丁扬着头,虽然在回李安过的问话,一双小眼却望向那黑衣人,礼数做得是极为怠慢。此人名唤李牛二,是李家的大管家,按李安过的说法,任何形容小人的词都可以放在他的身上,可笑李炎沙场之上神机妙算,竟然会信任他,让他管理家务。李牛二之所以气焰如此之盛,连李安过都不怎么放在眼中,全赖平日做得府内开支一手好账,加之一张嘴哄得李家老太太极为中意,私下却净干些私吞银两,虐待家奴的龌龊之事,李安过和厉大年自幼便经常在府内到处私窜,早已对李牛二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是李安过和李炎水火不容,于是他也懒得和李炎去说。    盗贼的面纱早已被解开,满脸苦楚的神色,李炎是旧都的督师,李家自然是有用私刑的权利,李安过清楚李牛二的癖好和作风,想着此贼落入他手上,不死也定然会被扒一层皮,一时心生恻隐,便对李牛二说“李牛二,他若进来盗窃,送到南门庭府便是,又何必这样呢?”    “小少爷有所不知,若是今日不给他见见血,他日谁都以为我忠勇候府是能肆意进出之处,岂不乱了规矩。”牛管家冷哼了一声,冷冷地回道。    李安过向来对他动不动就搬出李炎的那套说辞向来反感,加之他对李炎本来就不甚感冒,平素里巴不得和李炎对着干,此番听了李牛二说罢,作对之心更是强盛,随而扭头和家丁们说:“打也打了老半天了,差不多得了,把他扔街上吧。”    “诶?慢着,”李牛二压住了几位正要听了李安过的吩咐后就要上前将那盗贼抬起扔出府门外的家丁的手,对李安过是趾高气扬:“小少爷,这事便不劳您费心了,这本是小人分内之事,交由小人来处理便是了。”    李安过白了李牛二一眼,吼道:“滚,你是什么东西。”李牛二被唬得发愣,“小少爷说什么?”他刻意朝着李安过瞪大自己那双本就不大的小眼,摊开双手抖了抖。“真是不知好歹。”李安过心中念道,当即抬起脚来,生生将李牛二踹开了数丈之远,听着李牛二的惨呼,家丁们一时吓得不轻。    剩余的家丁手脚倒是麻利,看见李牛二被教训,赶忙作势便要去抬那黑衣人,却被李安过出手拦住了。李牛二这时也站起了身来,头发早已散乱得如同鸡窝一般,他撇了撇嘴,喉间发出了重重的一声“哼”,当下也没再说话,狠狠地甩了甩衣袖上的尘灰,带着几个亲近家丁扭头便离去了。    “你们也散了吧。”李安过转过头来对剩余的家丁说,家丁们目睹方才一幕,现在巴不得一哄而散。    李安过让厉大年扶起那盗贼,蹒跚地来到了府门前,李安过对那盗贼说:“眼下太平盛世,你有手有脚,可以去寻些差事干,偷鸡摸狗未免为人不齿,运气不好时还免不了受皮肉之苦。”说罢李安过又转念一想,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于是从口袋里掏出几钱银子,放到了那盗贼手上道:“倘若你急需用钱,这些倒也能缓一下燃眉之急,但是还是听我一声劝吧,日后切莫再入飞行了。”他原本并不想帮助此贼,只是心中那股与李炎作对之气和看不惯李牛二的情绪驱使他将他救了下来,也不知道此事做得时好时坏。    盗贼怔住了,显然也没料到李安过会这样,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劫后逃生,他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李安过的银两,而后深深躬身行了个大礼,始终是一言未发,转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这人好生奇怪。”李安过侧首对厉大年说道,仆人加了一句:“这小贼真是不知好歹,小将军救了他,还给他银子,他竟一句感谢的话也未留下,真是白眼狼。”    吃饱之后难免有些困意上泛,李安过摆了摆手,就想扯着厉大年回屋休息,却见厉大年在回头的那一刹那面色忽的变得惨白,就如同脸上结了一层霜,李安过心道不好,转身看去,却见他的父亲,忠勇候李炎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二人身后,李牛二满脸愤恨地弓在他的身侧,想必耳边之风已然吹了不少,李安过当下便开始盘算着应对之策,虽然他和李炎不和,但是对于这个威严父亲,李安过还是忌惮无比的。    李炎看了李安过半晌,未发一言,脸上也没有任何感情变化,随后径直走了。    “哎呀!”厉大年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老爷没有追究我们今晚缺席少爷送别宴的事,更没有追究小将军方才放走那盗贼的事,否则,我们可有苦头吃了。”    李安过哼了一声说:“一如既往,他早就不会跟我说话了。如今若是他要来斥责我等,倒是真的奇怪了。”    夜色正好,月光淡淡地倾泻在李安过的红衣之上,泛出了一片柔柔的银光,而他的心,也冷得如同这秋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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