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兴致来了,便少不了喝酒,但凡这喝酒,就得有个名目。”李安过那修长的五指之间夹着一个墨绿色的玉杯,在厉大年的眼中,杯壁上雕着的三条白蛇此刻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李安过正懒懒的转着玉杯,每转一遭,白蛇便仿佛在其指间穿行了一周。    “今儿个名目便唤作,‘我为什么如此讨厌李炎!’”李安过一手将玉杯按于那张四方小仙桌的绣花桌布之上,另一手指天在喋喋不休,艺伎秦霜甚是识得时务,在李安过将杯子放到桌上的这一瞬间,手中的酒壶口中早已拉出了一道银带,玉杯那头,也满满当当地盛满了泛着琥珀色的酒液,李安过又拿起酒杯,继续仰头纵酒,接着说:“他不想见我,厌恶我,我又何尝不是。自小在李炎的眼中,可能我就不是他的儿子。”    厉大年看了一眼霜儿的身侧,早已整整齐齐地摆着数个大小不一的酒壶,他的主人今天可是喝得不少,眼下已经开始胡话连篇了,那头的李安过仍是喋喋不休:“他逼我学剑术,枪术,日夜苦练,稍有不称,便是长鞭招呼。他拿着大刀站在我背后,胁迫我学习那枯燥的兵法。我一点不喜欢舞刀弄枪,也不喜欢打仗干架,要问我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美酒算一个,美人也算一个吧。”    说到美人,李安过一时兴起,就想将霜儿姑娘一把搂到怀中,他迷离的目光不觉间瞥到了霜儿手上戴着的锦绳,李安过停住了已经出在半空中的手,模糊道:“你,你有了心上人。”在风国,但凡男子有了心怡的女子,一般都会赠送给对方一条美丽的锦绳,倘若姑娘也倾心于男子,那对方便会将男子送的锦绳戴在手上,以告示外人,自己已有了情投意合的人。    霜儿红着脸,小声地应了一句,李安过缩回了自己的手,接着谈起了方才的话题:“他能困得住我的人,也困不住我的心,只要我想偷懒,只要他不在。但是大部分时间他是在的,为此我受的罪自然是不少。背上那一道最深的鞭痕,就是一次练剑时候长剑脱手时他给我的惩罚。”说罢他便要宽衣解带,好让厉大年和霜儿看清楚他背后的鞭痕,厉大年忙出手抵住,劝道:“小将军喝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李安过抖了都脸,强撑着示意自己没事,继续道:“正当我不知道还要忍受他这样训练牲畜的日子多久时,他忽然就疏远我了。十二岁之后,我成了他眼中的透明人,成了将军府的透明人。当透明人也挺好,至少不用挨鞭子,但是可恨的是他偏偏又要每每在我做事最关键的时候,出来毁了我的一切。”说罢他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厉大年的肩头,哈着满嘴浓郁的酒味,扯着那早已难以辨认的语调问道:“大年,你说是不是!”    厉大年无奈,只得不停地点着头回复他道:“是。”    李安过早已坐立不稳,便索性瘫在了厉大年的身上,“十六岁那年,我抱了一只小奶狗回府,第二天却被他宰了。十九岁那年我想要与同我的好友鼓弄一个皮影戏班,他二话不说带人来砸了。后来遇到了嫣儿姑娘...”说道最后,渐渐无声,却是已经熟睡了。    厉大年抬起头来,朝着霜儿无奈地摊了摊手,霜儿甚是机敏,起身到里间抱出了一个软绵绵绣花枕头和一张薄毛毯,二人好一番折腾,才将醉得人事不省的李安过安置好,霜儿叹了一口气,对厉大年说:“李公子对嫣儿姑娘,不,现在是阙小姐了,看样子是一往情深。”    厉大年也跟着吐了一口气道:“可不是么,为了这个阙小姐,连一向没有和小将军有过语言上交集的老爷,都出面干涉起来。”    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是厉大年一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心底里就不停发悚,李炎虽然平日已经不再和李安过说上一句话,也扬言要与李安过断绝父子关系,但是每每李安过惹事,他这个做奴仆的确是要挨上李炎的猛训的,但是这些猛训和那日所发生的都不算什么,厉大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如此盛怒的李炎了。    “我也习惯了这般,自打小时候开始,如若我有什么珍爱的东西,他总是要出来插上一脚,让我不得如愿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开心。”被褥中的李安过突然喃喃地发出了声响,二人惊讶而望,却发现只是他的梦呓,厉大年的转而思绪又被带回了那日之中。    那天李安过被罚跪在李炎的跟前,满脸虽挂满了愤恨之色,但是出于对李炎的忌惮,他还是没有挪动双腿分毫,李安过的脸上,早已印上了五个鲜红的巴掌印,从他的不断的轻轻呲牙声厉大年可以判断出,李炎给他的这一巴掌这着实让他痛得难忍。    “你要是再成天在玄灵宫跟那个叫嫣儿的琴师纠缠,你就脱下你身上的这身飞鹤红衣滚出这个家门!”李炎暴跳如雷,嘴边的髯须似乎都立了起来,厉大年被吼得心惊,却是连一眼都不敢看自己的老爷。    “我做什么事情,父亲不是早就不管我了么?家中已有兄长为傲,父亲又有何憾...”跪在地上的李安过刻意操着反骨的语调回应道,自然地,他的话还未说完,又是一声清脆的击打声,李安过的另一片脸颊,也印上了一只鲜红的巴掌印。    李炎盛怒之下,浑身在不住发抖着,在二人面前来回渡步,李安过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响悄悄地同厉大年说:“这家伙,打人还非得打个对称。”厉大年早已吓得长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李安过虽然挨打,但是却没有丝毫畏惧,他竟然在这当口又和李炎说:“我只道嫣儿是个清高的琴师,卖艺不卖身,虽出身于泛泛,但我对她的才华实在佩服五体投地。将来继承爵位的也不会是我,在父亲眼中我也没有多大利用价值,何不随了我,为我上门提亲,我保证就此离开南门庭道,离开你的视野。”    生在将门,身不由己啊,厉大年的余光瞥到了李安过,见他这句话说得却是诚恳,他随李安过多年,也多多少少知道他的念想,这个主人最大的愿望,是风月之余攒一些小钱,然后远走高飞,去开一家小酒楼,离南门庭道越远越好。    总之,就是离他最讨厌的,和最讨厌他的督师李炎越远越好。他也知道李安过是真心爱慕琴师嫣儿,但是嫣儿对付这些公子们甚有一套,半年来自如地游走在南门庭道的公子哥们之间,就没见到有哪家的世子成功地得到过她的芳心,李安过自是也不例外,总谓之得不到的从来矜贵,厉大年觉得李安过此番可能是想利用一下李家在南门庭道的势力,强抢那个琴师过门,李安过曾不止一次跟他说起:“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嫣儿虽然不感冒与我,但是我一直相信日久生情。长久以来,我必定能打动其心,这么一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可是李炎一如既往地没有给李安过如愿过,他面目狰狞,抽出了腰间的刀,寒光在空气中一闪而过,刀身即被倒转,李炎用刀鞘在儿子的头上重重地一嗑,怒道:“如尔蠢材,迟早惹祸上身,想要那琴师!你也配!”    厉大年看到李安过面前的地板上不知何时湿了一小片,还惊得以为是鲜血,但是定睛一看,却是从李安过眼中滴出来的泪水,“这些年冷落我,打骂我,我都习惯了,也都可以忍!可是你这是侮辱你的儿子连一个琴师都配不上么?”李安过自语道,厉大年看到了他腮帮子下那紧咬着的牙关正随着身形一同在微微地颤抖着,李安过拼着最后一口气,挤出了几个字:“父亲若是真厌恶与我,将我逐出宗祠便是,何必恶语侮辱。”    恰巧那天李安过也正穿了一件侯府的红衫,他腾地起身,狠狠地扯开了腰带,然后自己扒下了身上的红衫,扔到了脚下,一边瞪大着眼睛盯着李炎,一边还重重地踩了几脚那件红衣,最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泪水,神色间夹带着一丝欢愉和痛快,恨恨地转身离去了。    一时间,跪在李炎面前的,只剩下厉大年一人,李炎看着李安过离去,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呼吸也变得十分地粗壮,厉大年惊恐万分,怕是李炎如今受了儿子的气,会拿他来当出气筒,可是李炎并没有理会他,只是愣愣地站着,目光仍是盯着李安过离去的方向,老半会过去了,他才缓缓地挪动身姿,来到李安过扔下的那件红衫跟前,颤颤巍巍地将红衫拾起,轻轻地出手拍打着之上的尘埃。    厉大年看到了,李炎的眼中,也泛着晶莹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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