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离拎着几个大口袋走到李安过和赵雅英面前,给他俩一个人塞了一袋。 “这是什么?”李安过望着手中洁白的布囊问道。 “好像是包子,又好像不是。”赵雅英捏了捏自己的袋子,又举起来凑到鼻边嗅了嗅,赵离揉了揉她的头:“士兵们在城中发现了浩江城的存粮库,幸运的是因为地势高免受了大水之灾,里边有很多精米精面,昨夜闲着无事,做了些八宝糕,你们带着路上吃,应该能撑到下一座安全的城市。” “噢!”李安过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赵离又提着一袋来到了阙樽嫣的面前。 “给。”赵离扬起了手。 “嗯,谢谢。” 赵离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凑到了阙樽嫣耳边忽然悄声对她说:“自己吃,别给别人。”说罢不顾阙樽嫣的猜疑之态走了回去,赵离又对李安过说:“好了,你们该走了,保护好两位姑娘。” “你就放心吧。”李安过拍了拍腰间的长刀,他望着赵离身后浩江城的巍峨巨墙,上边的云国旗帜早已换回了白色的虎贲卫旗帜和黄色的鬼哭卫旗帜,“你行不行。”李安过问赵离,赵离吐了吐舌头,“别说给我七千人,这一夫当关之地,八百人都能守下来。” “你自己小心。”李安过拍了一把赵离。 “你也是。”赵离拍了回来。 “京城见。”李安过深深地朝赵离行了离别礼,赵离也深深地回了一揖:“回见。” 李安过翻身上了马,身边众人也纷纷上马转头,扬鞭策马,扬起了一阵青烟,亲眼目送众骑渐渐地驰出了浩江城墙的阴影,赵离才带着微笑转身回城。 恰好又是一个暖光照地的好日子,李安过在马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回首望去,已然看不到浩江城,从之前的放弃入城,到铤而走险,再到危机一发,最后大难不死,这一趟实在是有惊无险,虽然只过了短短的数日,在李安过回想起来,仿佛过了有长长月余。 李安过嘴上叼着随手掰来的狗尾巴草,晃晃悠悠地在日头下悠闲拍马,两位姑娘并排走在他的前头,赵雅英正被一旁的南宫贺说着些什么逗得咯咯直笑,而阙樽嫣一直在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那袋干粮,蹙着眉像是在想着些什么,可嘴边又挂着浅浅的笑意,看来心情甚是不错。 “你盯着看那么久,是怕赵离下毒么?”李安过笑道, “我可没有!”阙樽嫣歪了歪嘴。 “再走一天的路,就到临安了,我将你送回家后,然后再带着猪头英回京。”李安过对阙樽嫣说,却未想阙樽嫣摇头道:“我不回去了,我跟你们一起走。” 还未等李安过出言询问,那头的赵雅英抢着回答道:“太子哥哥就在临安城,可嫣儿姐姐不想见到她。” “这是为何?” “太子哥哥三天两头就上门找嫣儿姐姐。”赵雅英又道。 李安过恍然大悟,兀自地点了点头:“噢,是这样,那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一同回京吧。”能和阙樽嫣同行,李安过求之不得,他旋即又道:“既然你不想见到太子,那我们的行程可得改一下了。” “早就改好啦!我们在前面越州便往东而行,不从临安府回京了!”赵雅英笑吟吟地说道。 “哎你们什么时候私下里瞒着我就商量好了!感情若是我不这么提起,那这趟铁定被你们给拐跑啦!”李安过甩去了叼着的狗尾巴草,假意嗔怒道,赵雅英笑得如同天上明媚的暖阳:“就在刚才,你那时候在后边马上打着盹咧。” “我有打盹么,我一路很清醒啊!”李安过摊手道,随后他指着南宫贺道:“南宫贺,你就在小殿下的身边,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回来拍醒我!” 南宫贺面如褶子,苦笑道:“大人,下官迫于淫威,完全是身不由己啊!” 阙樽嫣也笑出声来,她轻轻地拉扯李安过:“你现在知道了,而且我们想拐跑锦衣卫李大人,还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啊。” 李安过揉了揉自己被阳光晒得略有发麻的脸,对三人说:“我天生辩路的感觉就差,就随你们吧,只要不把我带沟里最后能回得到京城交差,你们想去哪都成。” “好耶!”赵雅英扬起了双手,“那就这样咯,咱们一路向东,去一趟旧都再回去吧!” “旧都?南门庭道!”李安过差点惊得没从马上跌下来。 阙樽嫣说:“是啊,过了前方的越州只有两条官道回京,一条是近路,由临安府直上京城,另一条往东,路途远一些,沿着东边的大海向北,途中会经过你的家,你前些日子,还说着想念旧都,此番看来也巧。” “我确实想念旧都,可恶的厉大年,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找他算账,竟然不与我主动联系,”李安过手中马鞭啪啪啪地拍着坐下高马,嘴中嘟囔道,“可这需要花多一半的时间回京。” “不打紧,我们到了越州,我便让知府上书父皇,告诉他我自旧都归京。”赵雅英打着包票,南宫贺眯眼道:“如今什么事,都比不上小殿下的安然无恙,此时小殿下向圣上提出什么要求,圣上都定会应允。”李安过看着这个死里逃生还不到两日,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小殿下,也拿她没办法,便说:“殿下既然都打了包票,那就这样吧!” “太好了,这次终于可以一睹美丽的旧都了,上次出京,我都还没机会进城,就被太子哥哥谴人押回了凤栖山,不过那一次可也是有收获的,就是认识了这个砍柴的!”赵雅英一指李安过,不知为何,李安过听到赵雅英这话,忽然脑袋又是如同被劈开般传来了一阵剧痛,他捂着头,皱起了眉头。 “你还好么?”阙樽嫣低下了头,语气里充满了关心。 疼痛一闪而过,随着疼痛逝去的,还有几幅破碎的画面,李安过想去抓住它们,可是瞬间无影无踪,他回过神来后对阙樽嫣道:“没事,没事。” “李安过,你上次跟我说过的,南门庭道有许多许多好吃的,多到可以数一个晚上都数不完,这回你一定要带我见识见识。”赵雅英没有注意到李安过的异样,仍在眉飞色舞地说着。 “是,一定满足殿下,”李安过按了按脑门,又加了一句,“到时候吃不死你!” 一行人纵马前行进了越州小住了一晚,天才方亮就出了城,队伍里一有李安过思乡心切,还有一个小殿下兴致勃勃,行进速度自然快了许多,不出一旬,东方海边吹来的温和湿润的海风压去了原先席卷众人的凛冽北风,让人说不尽的受用,夜色悄然降临,正当李安过盘算着在附近找出村落落脚之时,李安过突然遥指前方:“看!那头有座大城池!” 阙樽嫣掩嘴一笑,对李安过说:“瞧你,到了自家门前,都不识路了。” 李安过红着脸搓着手道:“我之前喜欢走北门出城。” 赵雅英问李安过为什么,李安过却不回答了,只有阙樽嫣心知肚明,她父亲阙子敬在旧都时候的府邸,就在直通北门的主路之上。 旧都城墙的壮丽程度丝毫不逊色于远方的浩江城,作为曾经风国的首都,只在城下便能感觉到一股大气和威严扑面而来,尤其此时夜幕降临,更添加了几分肃穆之气,李安过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像是与一久别重逢的故友相遇一般,轻轻地将缰绳搭在了马背之上下了马,缓缓地走到了城门之下。 “城门已关,什么人!”城墙上的士兵高呼。 “不要出卖我!”赵雅英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李安过的身边,李安过望着城墙上那身穿蓝袍的军士,感喟道:“以前这城墙之上,火红一片,没人敢这么问我,如今物是人非。” “还用不着出卖你。”李安过对赵雅英道,他从腰间将自己的腰牌取出,“锦衣亲军。” “是上差,稍等!”城墙之上的龙武卫看清了李安过手中之物后恭敬道。 阙樽嫣也走了过来,对李安过笑道:“你如今全然换了个身份回了家,我觉得,比以前俊气多了。” “真的么?”李安过咧嘴笑问,这时他们面前巨大的城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缓缓地开了一条缝,“我上次离开之时,还没有奢望能和你并肩交谈,你当时,可真谓是冷如冰霜。” “寒冰越冷,越是易碎,总得有一块和煦的地方,让它能更为柔韧坚强吧?”阙樽嫣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李安过虽然听不懂阙樽嫣说的话,但是心里听着却十分地暖,他喜笑颜开,拉着马率先走进了旧都。 南门庭道商贾众多,店铺云集,向来没有宵禁,每到夜晚格外热闹,自进城而始,华灯千里,延绵不绝,直把第一次见到此景的赵雅英看得呆了。 “哇!李安过李安过,那是什么啊!”赵雅英拉着李安过嚷道,李安过看了一眼她秀指所指,一家糕糖店外,两名粗壮的汉子手持木槌,正不住击打着面前案上的一块什么物事,李安过略是无奈地回道:“你没见过么,你平日吃的花生糕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是这样的么!”赵雅英的眼中流露着好奇,不一会儿又被一家天照食铺外正展示刀艺切着鱼生的厨子所吸引了过去:“怎么,怎么鱼也能生吃的么!” “那是海鱼,当然能生吃,蘸上醋和酱油,可鲜美了。”李安过怀抱双手,懒懒地答道。 “李安过李安过!”赵雅英又来了。 “南宫!你来替殿下好生解释解释!”李安过扯了一把南宫贺,南宫贺头也不回,一双目光也全然被路边的一切所吸引:“下官,下官也是第一次见,当真是大开眼界啊。” 李安过无奈地回头朝着阙樽嫣苦苦一笑,阙樽嫣对李安过道:“那让我来吧。” 李安过拉扯着马,望着这面前熟悉的一切,心理淌着说不出的亲切感,他虽然在同伴面前故作一副波澜不惊,见怪不怪的模样,可是他的心中,却恨不得一家家地冲进路边的店,每一家都这么坐一坐,点一碗昔日的最爱,就这么从街头坐到街尾,又从街尾又坐回来。 走着走着路过了一座大庙,南宫贺忽然对李安过道:“大人大人,你看庙中供奉的彩像,怎么有个与你长得如此之像!” 李安过正值恍惚之际,闻言惊讶,举头一望,庙名“忠勇庙”,他快步进了庙中,让他更加震惊的是,庙里供奉的。 竟然是李炎。 李炎身穿红袍,端坐在正中,手中握着七星宝剑,络腮长胡,星目逼人,当真逼真得紧,以至于李安过得真切,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我父亲。”李安过平静下来后对众人道,除了阙樽嫣,在场的人都惊讶万分。 “没有什么好吃惊的,李炎忠君爱国,督领旧都二十载,甚得民心,只可惜死得不明不白,百姓们纪念他,情理之中,”李安过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他望向了李炎的左首,是另一名勇武的塑像,那塑像浑身透着一股勇猛无双气质,只可惜脸上空白一片,全身唯独少了五官,“这应该是我大哥李安康,破了浩江城叛国的就是他,因为他的罪名,所以工匠们不敢给他塑脸。”李安过说罢,脑袋转向了李炎右首边上的那尊塑像。 “是谁!是谁把我雕成这个样子!怎么就知道丑化我!”李安过登时吹胡子瞪眼。 “哈哈哈哈哈!”赵雅英看到了那尊塑像,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塑像和李安过倒有几分神似,只不过姿势甚是滑稽,那李安过的塑像披散着头发,身上穿着一身大红锦衣,正懒洋洋地侧卧在一张床榻之上,手中扬着一把折扇,活脱脱的一位浪荡小生的仪态。 “李炎已经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要不要这样拉我来凑数啊!还是这般模样!”李安过直跺脚,阙樽嫣眉目弯弯地笑了出来,出手戳了戳李安过:“倒真的有些像你我第一次相见之时,你给我留下的印象。” “是么!”李安过朝着阙樽嫣大大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爬上了贡台。 “大人你干什么!”宁军惊呼道,李安过搬起了自己的塑像:“太丑啦!我要把它砸了,”说罢抱着塑像跳到了地面,高高地举了起来,刚想砸向地面,忽然又觉得有些可惜,嘴里喃喃道:“我干嘛要砸我自己啊!” 李安过环视了一圈周围那圈早已笑得腹痛的好友,哭笑不得,他甩了甩头,“算了,不砸了,藏着便好!”说罢又将那塑像塞到了贡台之下,这才拍着手上的尘灰,对同伴们道:“走,咱们继续游街吧!” 走出庙门之际,李安过的肩膀一疼,原来是撞上了一位迎面而来的道士,那道士见到一身黑色的飞鱼服,吓得直哆嗦,李安过将他扶了起来,道了声无妨,道士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刚看到了李安过的脸,便如同触电了一般抖了一抖。 “小将军!”道士口里呢喃。 李安过听到有人这么叫他,大惑不已:“你认识我?” 道士的眼中突然淌出了两行热泪,他回身疾步奔离,嘴里还不住轻声说着:“小将军回来了。” “小将军?我以前好似也听到有人这么叫过你。”赵雅英手中拿着一串刚买的糖葫芦,走到了李安过的身边,“他是谁啊?” “不知道,”李安过摇头道,“一个奇怪的牛鼻子老道罢了,我们继续走吧,先找地方下榻。” 一行人又前行,走了半里,赵雅英突然拉扯了一把李安过,奇道:“李安过,那个嬷嬷,为什么手持着蜡烛啊?” 李安过望了过去,只见路边的一条小巷之中,一名老妪双手捧着一盏小小的烛灯,静静地伫立在巷中。 “这是旧都的风俗,我也不大清楚,据说通常是为了表达对逝去亲人的怀念和对他人的敬意,”李安过解释道,他看到那名老妪的眼中泛着泪花,“或许是他的孩子逝世了吧,可怜的老奶奶。” “可是,为什么前面的那位大叔,也捧着蜡烛啊?”赵雅英又奇道,李安过一望,果不其然,前方的路边,又有一名中年男子呆呆地手捧烛灯,伫立在街边。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安过摊手道,心中也是啧啧称奇。 “你看前面,好多人都拿着蜡烛啊!” 众人朝前看去,只见原先热闹非凡的闹事一下子变得寂静无比,大街之上已然没有了行走的路人,街道两旁,挤满了旧都的市民,他们之中很多人的手里,都捧着一盏小小的烛火,一抹又一抹的小小暖色火焰在街道两侧闪烁跳跃,如同那漫天的星尘,又如同一只只萤火,流露着安谧而淡定的光晕,在细风之中左右微摆。 “这么多的人,都是可怜人么?”赵雅英叹道。 李安过有些猝不及防,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下拉着赵雅英道:“既然是这种情况,那就不是纪念逝者了,殿下你是不是身份被大家知悉了,所以百姓才聚在这恭迎殿下。” 赵雅英扬起了自己的一身青灰衣裳:“没有啊,我穿得可朴素了。” 李安过脚步踌躇:“情况有些不妙,先别动,我先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他走到了街边,来到了一位捧着烛灯的市民面前问道:“大娘,请问今日是谁的忌辰?” 那妇女眼中矜着泪花,并没有回答李安过的话,而是缓缓地低下了头将烛灯聚过了头顶,李安过又一连问了几人,都没有得到答复,他有些慌了,回头对众人道:“这儿不太正常!咱们先离开大路!”说罢牵着马,带头进了一旁的一条小巷之中。 人群中,似乎传来了哭声。 阙樽嫣是最后一个进巷的,望着那些街侧默默抹着眼泪而又不敢放声大哭的百姓,她心中全然清楚,今日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忌辰,也不是哪家的可怜人逝去,这些市民们捧着烛光,是为了李安过而来的。 昔日南门卫因督师李炎无端身亡,四分五裂,天照流寇借机大举进犯,屠戮旧都百姓万千,是当时的李安过召集了剩余的南门卫,血战异族力保旧都。 随后... 上万英烈蒙冤,沉尸无浪滩,旧都易主,再也见不到南门卫那一抹忠勇的红袍,可是旧都百姓们,都记在心中,他们知晓,他们不敢言,只能默默地以这种方式,来对这昔日李家的少主,那个曾经守护他们的人,表达心中的敬意。 只可惜那个少年,已然隐没于暗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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