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离耐心地听完阙樽嫣复述了一遍清晨宫里传来的旨意以后,咯咯咯地笑了出来,他对阙樽嫣道:“这难道不好么?” “自然好,你知道是怎么个回事是吧?” “知道。”赵离拢了拢衣袖,阙樽嫣望着赵离那意味深长的表情,继续问他:“是你做的?” 赵离摇头:“不是。” “那是谁?” “你就这么想知道?” 阙樽嫣无奈地笑了笑:“你就告诉我吧。” “呃,”赵离显得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是李安过。” 阙樽嫣呆住了,在旧都时李安过那带着仇恨和悲痛望着她的目光此时仍然历历在目,“不可能。”阙樽嫣兀自说道,“他对我已经几近厌恶...” 赵离说:“那你还是太不了解他了,我的这位发小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去记恨过一个人,包括那些让他吃尽苦头的,李安过的心可宽了,更何况,还是对你。” “我...” 赵离走下台阶:“若是闲暇,姑娘好生进宫向他致谢一趟吧。” 阙樽嫣有些惆怅:“我找过他很多次,他都不愿意见我。” “姑娘再进一次宫,他会见你的。” “你怎能肯定?” “我就是能肯定。”赵离脸上仍是挂着那一向都让人觉得很舒服的微笑。 在双王府中小坐了一会儿,阙樽嫣便打算进宫一趟,一来华晨宫的旨意下到了府中,依她和张贵妃的关系,此番是要到后宫去表一番态的,还有另一件事,便是想再去找一次李安过,恰好这时候静王赵宣也捧着买好的油条回了府,他听说了阙樽嫣要进宫,当下热情道:“姑娘要进宫,甚是巧,我也要进,姑娘可以和我同行!” 阙樽嫣刚欲婉拒,赵离也开了口:“这儿离华晨宫可不近,让宣儿带你一程吧。” 盛情难却,阙樽嫣只好随了赵宣的车驾进了宫,张贵妃见到阙樽嫣,眼看着这么一位甚是合她意的世家小姐如今成不了太子妃,张贵妃是又惋惜又疼爱,她拉着阙樽嫣的手,嘴上挂着的不是道歉就是宽慰,阙樽嫣自然不能告诉张贵妃这是她所期待的,只能顺着张贵妃的意摆出一幅善解人意的样子,好让这位一直心心念念自己儿子大婚的后宫之主稍稍宽心,后宫沉闷惯了,有着一两个外人来访都能让这些居于深宫中的妃子们津津乐道,何况今日来的是熟面孔阙樽嫣,天色越来越亮,嫔妃们逐渐到来,在向张贵妃请了日安之后,当即纷纷捶胸顿足,帮着阙樽嫣去感叹天上星辰的不公,就这样又折腾了大半日,阙樽嫣才得以顺利地从后宫之中抽身而退。 阙樽嫣在深宫中缓缓地向北渡步,渐渐地前方薄雾之中隐现了北镇抚司衙门的那几间楼宇,阙樽嫣有些忐忑,不知为何,最近李安过时常会出现在她的梦中,时而是他那双如尖刀般的眼神,时而是他站在那个她根本不想忆起的场景之中,她觉得有些好笑,恐怕日后,在对方面前,踌躇失言的人要换成她阙樽嫣了。 阙樽嫣站在锦衣卫衙门之外,犹豫了良久,终于叩响了大门。 “是谁?”看似今天运气不错,当值的上官是阙樽嫣认识的百户金江振。 “哟呵,是阙姑娘,刚从后宫出来?”金江振打起了招呼,阙樽嫣微微地朝他行礼:“见过金大人。” “姑娘有事?”金江振也甚是客气地说道,阙樽嫣浅浅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想...我想找李大人。” “佥事大人?”金江振有些为难,因为李安过曾经叮嘱过衙门里所有日值夜值的职官,只要是阙樽嫣来找他,一概不见,李安过对阙樽嫣的情感众人皆知,这番转变,锦衣卫们都已然知道二人之间有了隔阂。 “他不在么?”阙樽嫣说得很慢。 看到阙樽嫣这幅失落的模样,金江振心底泛出了一丝同情,阙樽嫣此前也来找过许多次李安过,都被锦衣卫们用各种不同的理由搪塞走了。 时值三月,春雨来去无常,金江振还在犹豫着答词,忽觉鼻尖一凉,天上已然细雨飘零,最终,他还是选择对阙樽嫣撒了谎:“大人出去走差了,应该是今天都不会回衙门了,姑娘早些归家吧。” 阙樽嫣似乎已经看出金江振的有意遮掩,可她没有说什么,而是缓缓地朝着南宫贺又行了离别礼,转身慢慢地朝着北宫门离去。金江振目送着阙樽嫣那落寞的背影慢慢离去,一边叹息着一边关上了衙门大门,可无论是他还是阙樽嫣,都没有发觉,门楼之上有一扇窗户早已悄然打开,李安过的身影隐在窗后,一双眼眸中充满着怜惜。 李安过仍是不愿意见阙樽嫣。 阙樽嫣独自走在宫道之上,只觉得难受非凡,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碰壁了,阙樽嫣找不出任何的话语来形容自己的可笑行径,她不禁抿嘴苦笑,心想自己也是傻,赵离清晨时对她所说的话,或许只是安慰她而已,她竟然还傻傻地信了真,心绪纷乱之间,偏偏天公也不作美,原先的毛毛细雨此时也逐渐下大,淅沥沥地落在了阙樽嫣的衣裙之上,镇抚司衙门离北宫门之间并宫楼,眼看大雨即至,阙樽嫣甚至找不到一处避雨之地。 “算了吧...”阙樽嫣自语道,索性宽下了心,在雨中从容迈步,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气息自其身后抚至,阙樽嫣只觉得那天上纷然而落的雨滴,也再没落在她的身上,她转过身去,看到来人竟然是一身黑衣的李安过。 “明知这种节气阴晴不定,出门也不带伞。”李安过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默不作声地为阙樽嫣打着伞,朝北门走去。 二人沉默了半晌,阙樽嫣对李安过说道:“他们说你出去走差了。” “是的。” “那你现在...” “我现在就在走差。”李安过回道。 “胡说...” 李安过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为阙樽嫣拭去了脸上残留的雨滴,“在后边跟了你很久,看着雨越下越大,特来相助。” “那是不是不下雨,你就不会出现了?”阙樽嫣问。 李安过将沾着雨水的衣袖在自己的衣间抹了抹:“难说。” “李安过...” “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那般对你,”李安过忽然抢先结结巴巴地说了出口,“就是在旧都和回来的时候,我...我的情绪很是过激,还对你说了些难听的话,对不起...” “我理解你,你不需要道歉,之前我做的事,也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 “若不是你让我失忆,还保下了了我,就凭我在无浪滩的那番闹腾,如今给你撑伞的,就是一个鬼了。”李安过答谢阙樽嫣,阙樽嫣回道:“你不用谢我,在那之前,在侯府门前,是你救了我。” 李安过突然笑了出来:“其实你是有十足的把握能脱身的吧,如果我没猜错,当时太子的密卫就在你的附近。” 阙樽嫣有些惘然地望着伞外纷落的春雨:“没有什么事是在发生前就能确认的,我只知道那时候是你救了我。” 李安过虽然无言,可是内心却欣愉无比,阙樽嫣又问他:“我和太子的婚事,是不是你...” “赵离又出卖我么?” “谢谢大人,懂我心意。”阙樽嫣盈盈地朝着李安过屈了屈身,李安过说道:“这是我曾经答应过你的,虽然你那时候没有听到。还有,多日不见,竟然称呼起大人来了,果真是生疏了啊。” “李安过...”阙樽嫣马上改了口。 转眼二人已经走到了北宫门之下,阙樽嫣停了下来,对李安过说:“你去忙你的吧,我在门楼里待到雨小了便回府。” 李安过收起了伞:“我让他们唬你的话,你还真的当真了,我送你回去吧,即便真的有事,那也没到时候。” “听你的话,似乎你也并非全然无事,最近在忙什么?”阙樽嫣多问了一句,李安过露出了苦恼的神情:“我这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宁军出了事,直教人着急。” “宁大人?他怎么了?”阙樽嫣听到是宁军,眼中顿时流露出了关心。 “这就可得拜你那义父和那成婚失败的未婚夫所赐了。” 五里地外,东宫。 赵星一脚将满桌的瓜果踹了个满天飞,他愤怒地从位子上跳了出来,挥袖大骂:“放屁,什么星命不合,老子认定的女人,就凭这帮术士们三言两语就黄了,真是岂有此理!” 周遭侍读的官员们低下了头,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上去触太子的眉头,赵星来到门边,将拉门关好,然后便开始破口大骂司星监的道士们,骂了足足有一刻之久,直到口干舌燥,这才悻悻地回到座位之上,吆喝侍女端喝的上来。 “骂完了?”坐在一旁的肖天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静静地看着太子赵星。 “没有!” 肖天骄说道:“待到日后殿下荣登大宝,什么司星监,什么星命都不在话下,只不过现在出了大事,对于殿下的未来有重大的不利。” 赵星压住了怒火,问肖天骄:“什么大事?” 肖天骄清了清嗓子,对着对面的一名侍读官员道:“季康大人,您平日里贪些小钱也就罢了,是谁让你去动军饷的?” 赵星惊讶道:“怎么回事?” “季大人被锦衣卫参了,具体的事情,你让他自己说。”肖天骄没好气道。 赵星将目光转到了工部尚书季康的身上,季康难堪异常,开口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赵星烦了,又将侍女们扶正的桌案踢飞了出去:“你嘴里含了□□么,能不能好好说话?” “是...”季康屈声道,“年前陛下大寿,华晨宫里打算修建一处园林献祝贺吾皇,可是届时刚刚结束对图烈的战事,国库里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钱,于是...于是...”季康说不下去了。 “于是季大人便打起了守卫南方鬼哭卫的注意,削减了其一半的军饷粮草,致使鬼哭卫战力大减,在兵强马壮的云国军队面前不堪一击,只得退守浩江城,而后又再次不敌李安康的南门卫叛军,这才导致浩江城破,云国军队进入我风国。”见到季康遮遮掩掩,肖天骄忍受不住,帮他说出了剩下的话。 “可是修建宫苑,是陛下的心愿,我们工部也不好交代...况且,那李安康带领下的南门卫,放谁在浩江城也守不住啊!”季康辩解道。 肖天骄冷哼一声:“鬼哭卫一半的军饷,是三百万两银子,陛下修宫苑,两百万足以,你不要告诉我,剩下的一百万被风吹走了!分明是你想中饱私囊!” “我...”季康无言以对,“你什么你,若是家父在此,方才的话你还能说得出来?”肖天骄驳斥道,他对赵星说,“季大人拿些小钱也就罢了,改日账改好便是,浩江城失手也罢了,我们也打赢了云国人,但是,你为什么要去搞那名锦衣卫!” “什么?”赵星又是吃了一惊。 肖天骄指着季康:“锦衣卫总旗官宁军,他到过浩江城,听浩江城里残余的鬼哭卫诉说他们的困境后大感愤怒,回京不久,便上书参了季大人一把,然而我们的季大人,却是聪明得很。” “季康怎么了?” “他在没有告知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的情况下,找了个娘们撩了那锦衣卫一把,然后又找了他在南镇抚司的亲近去将那总旗给撸了,以为这样便能万事大吉。” “这不挺好么?”太子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好个屁!”肖天骄怒道,“季大人的舌头太长了,本来就引起了涑王他们一伙人的注意,季大人还如此动用手段去对付一个区区的锦衣卫,这下好了,涑王他们便有了理由,可以说什么季康背后势力强大,什么连一小小总旗都容不下。” “季大人,你这就不合适了吧!”席间的黎诗铭开口道,“原本你干什么是你的事,你这一出搞下来,对方的矛头就可以直指殿下了啊!” “嗙!”太子赵星捡起了地上的一只蜜柑,照头照脑地朝着季康砸了过去。 “殿下息怒!”众侍读忙道。 “季大人,你平日的行径本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以为你的心思也仅仅在这方面上,没想到你还真的心广,什么事你能干什么是你不能干,你怎么不掂量掂量你自己?” “臣...臣也只是害怕那名锦衣卫怀有实证,怕臣这一倒,就不能为殿下继续献力...”季康显然也是慌了神,肖天骄凉凉道:“你若在被参之事便将此时告知我父亲,甚至告知我,都能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淡去,偏得你要自己去想法儿摆平。” 太子赵星冷笑道:“是怕再也不能贪钱了吧?”说罢,他转头问肖天骄:“现在该怎么办?” “涑王他们已经对我们动手了,若不是昨日工部的几个小吏被御史们一通弹劾,我还不知道这码事儿,吏部的小吏出了事,说明他们就要对季大人动手了,紧接着...就有可能是在座的各位大人,最后...”肖天骄看向了赵星。 “赵离回京这一年来乖得跟猫似的,现在终于漏出尾巴来了?没有夺位之心,哼,我才不信,”赵星鄙夷道,“也好,他第一次摘了面具,就不可能再次带回去了,咱们之间,是该碰一碰了!” “大家也都清楚了现在的状况,坐在这个房间里的,都是值得信任之辈,既然大家选择了跟随太子殿下,此番也是应该拿出一些料来了。”肖天骄对在座的各位官员道。 黎诗铭与季康关系向来不错,此时道:“依我之见,季大人一定不能有所闪失,季大人行事虽然度把握得不太好,但起码我们需要他手中的银两,朝堂之上,如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同季大人一般能干的堂官了。” “自然要保住季大人,他对我们而言最为危险,一旦季大人保不住,许多事情我们都不能继续下去。”肖天骄赞同黎诗铭的看法,赵星敲了敲桌板:“刚刚你们不是说,涑王他们已经开始把枪对准季大人了么?” “正是,不光对准了,还戳了下来,我们现在,就是不让他们继续戳下去。”肖天骄道,“工部侍郎金麦。” 席间一人应声,肖天骄问道:“你向来协助季大人工作,你来说说,你们现在的账有哪儿是不稳的。” 金麦说道:“除了浩江城的军费,剩下的便是眼下西渝省饥荒的救灾费还没有处置好了。” 金麦的话一说,席间大臣们一片哗然。 “西渝省饥荒,自去年而始,愈演愈烈,死的人越来越多,如今达到数万,原来竟然是因为你季大人!” “这事儿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么?” “怎么能这样!” “你的门路还真多!”赵星也忍不住斥责季康,季康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愧不已,一直赤着耳垂头不语。 肖天骄继续问道:“没别的了?” “没有了,若是他们真的要调查我们工部,要下手也只能从这两处下手。” 赵星和肖天骄目光对视,肖天骄道:“浩江城军饷的事关乎到晋王赵欢,恐怕不好处理,这事估计得依靠家父,西渝省那边,太子看怎样?” 赵星盘桓片刻:“可以,恰好西渝省那头我有办法,”他继而问季康,“救灾银粮这件事,大概有多少人牵涉进来?” 季康低声道:“应该也没多少人,只要西渝省的几个上官不跳反,其他人成不了气候。” “西渝省那头时间紧迫,需要抓紧时间,切不能让赵离的人先去取了把柄。”肖天骄忽然对赵星道。 “我知道了,我立马向父皇讨要赈灾的差事,全权先控制住西渝省的事态。”赵星点头。 黎诗铭开口了:“太子殿下,不光这样,厂卫那头也需要控制!” “对!”肖天骄反应过来,“锦衣卫北镇抚司里有很多人和涑王的关系都不错,东厂的行径一直暧昧难以琢磨,若是圣上起疑,派出锦衣卫先于我们进行纠察,那对我们将会是一个十分不好的结果。” “那就先让亲近我们的锦衣卫揽下这差事,别的不说,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陈冰当年受过我的恩惠,议事罢了我去便去暗示一番。”黎诗铭出言道。 “甚好,我就是怕...”赵星欲言又止。 “你怕那个因为在浩江城立了大功而升职佥事的李安过?”肖天骄说出了赵星心中所想,赵星点了点头,肖天骄道:“不用担心,虽然他品级比镇抚使高,可是司掌镇抚司衙门的是陈冰,没有上喻时李安过除了他的直属,连镇抚司里的一个耗子都调不动。可还是要防,我觉得依他和赵离的关系,此番西渝省少不了他。” 赵星忽然面色一冷:“算了,他在也无妨,如若他真的在西渝省,他就回不来了。” “那便这样,我立马回去找家父处理浩江城的事,大家没什么事儿的话就散了回去等消息吧,具体需要各位大人配合啥我会通知的。”肖天骄说道。 赵星站起身来,他问肖天骄:“我呢?” “今天是那几名被挨了涑王他们枪眼的工部小吏问罪流放的日子,太子殿下最好亲自去封住他们的嘴巴。”肖天骄对赵星说完后,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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