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宴本想说“看个热闹”,但感觉面前这人好像不太好惹,遂编了几个“学无止境、心向往之”之类的空洞借口糊弄过去。
少年听说二人是来讨教学习的,脸色立刻好了许多,耐心同他们解释起来。
前面那些人并非道家居士,而是一些屡试不第的贡士,年年不中亦不肯返乡,便聚在大邺城里边谋生边备考,渐渐凝成团体,时常来此聚会。
这些人囊中羞涩,故久居寺观,天长日久大受佛道熏陶,加之现实不如意,便仿效起魏晋名士,醉心于玄学,聚会时必称“某某学派”,见面不许谈利禄功名,只许论“三玄”与释道,看上去已然成为一群不慕名利、超脱世俗的高士。
“也只是看起来而已,”少年眉目与言辞之间带着鄙薄,“若当真不慕名利,早都回乡去了,哪还会聚在这里夸夸其谈。”
科举之难,宁宴最是了解不过,即便他从未参加过,也能从文御不时的抱怨中略窥一二,如今的科举于考生而言,最难之处已不在于考试本身,眼前这些人未必全然败于自身的学识与才华。
他一时大为同情,完全可以理解这些老贡士报国无门、却又不愿放弃所学和毕生理想的痛苦,说到底,他和裴明礼与之亦别无二致。
“阁下如此年轻,也是当中一员吗,为何不见参与其中?”裴明礼好奇地向少年发问,面前之人看上去才十五六岁,应当不至于如此,三四十岁能考中进士便已是罕见的青年才俊。
少年否认,自称四门学生,跟这群老贡士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来此另有目的,“你们且看好,这才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惊喜。”
宁裴二人连忙端着茶粥糕点挨过去与少年同坐,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惊喜。
贡士们于老庄学说侃侃而谈,情急之时不免面红耳赤拍案争论,丝毫不见超世高人应有的心平气和与恬淡娴静。
他们争着争着,突然压低声音话锋一转,说的话令原本听得瞌睡连连的宁宴陡然精神起来。
“元青、顾文章、张镦行之徒忌妒贤能,动为身谋,利害得失锱铢必较。淮水兵民骚动,驱役鹰犬沮孙将军成谋,碍足碍手,以快私忿,嫉英才良臣为仇雠,恐忠良为国成功,实乃狎邪小人、社稷之贼!”
“李制、沈春霁、王璇、徐紫东之辈把持内外,贪恋权禄,啖民膏而不恤,以阃外付非人,纵使簪缨冠世,不掩颓隳之心,国蠹所谓不堪称之!”
“唉!妖佞无赖,阴人入宅,专务诈诞,欺罔天听。青曰可,则可,青曰当拜,则拜。臣僚失和,君臣失序,万人受殃啊……”
“四方科需甚于盗贼之所搔扰,官害厉于洪旱之所蹂践,唯望戢吏奸,询民瘼,举寒庶,刺权右,肃然风气……”
……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少年朝二人挑挑眉,眉眼间染上几分得意,“这群人假借学派聚会的名义针砭时政,我是来此学习的,挑些有理的回去剖一剖,便又成一篇策论。”
在少年口中,类似的小团体还有很多,有被两党贬谪的士人,还有不得志的文人,他们多自负气节,对朝廷和时政心存诸多不满,故不肯再入仕,而选择聚成讲学之派,以恣横言辞攻讦时政,悍不畏死。
“真乃志士也!”裴明礼不禁感慨。
“皇子王孙,不恤国计,竭泽而渔,焚林而田,尤以凉国侯宁宴为甚,奢如石崇……其忘血海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乐不思蜀,上愧天地,下愧父母,可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肆中话音不停,俨然变作另一个御史台,以攻击宁宴为己任。
一直未语的宁宴蓦然拍案而起,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一派胡言!”
众人吓了一跳,登时噤声看向他。
貌似党魁之人定定看他半晌,离席朝他走过来。
裴明礼伸手挡在宁宴身前,警惕地看着这群时而冷静时而疯癫的老贡士。
党魁面对宁宴叉手一礼,捋须相问,“请小友高见。”
“我……”宁宴张口无言,诸多话语堵在嗓子里说不出口。
他想说自己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更不是他们想象的那般无情无义无耻,他从未忘记国恨家仇,从未掠夺农户百姓,他一直在努力寻找时机实现抱负、匡扶正道,纵使失败无数次亦从未敢放弃。
但这些他不能说,一旦说出口,过往一切筹划皆付之东流,他和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会没命!
命都没了,谈何理想与复仇?
宁宴隐忍低眉,踟躇嗫嚅良久,终在党魁略显不耐的盯视下咬牙自认,“我便是宁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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