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冤/无信

李炎麾下十数随从，在对面成千上万的士兵面前，仿佛巨山脚下的蚂蚁。　　　　羽林卫和龙武卫齐刷刷地将手中武器压在身前，压迫感呈排山倒海之势，朝着南门卫诸人倾泻而来，陈俊懵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等阵仗，也从未听父亲和战友们说起过，光是对面那数以万计的拦道士兵便让他心惊不止，更何况对方一见面便道了个谋逆之罪，陈俊一时间手足无措，茫然地看着徐霍和李炎，背上早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你给我到后面去，别在前排碍事。”徐霍朝着陈俊暗自摆了摆手，示意他呆在自己的身后，陈俊听到身边的李炎一声叹气悠悠传出，李炎对众兵士道：“你们快些走，他们的目的只是我。”　　　　“不！”徐霍握了握手中的长刀：“卑职等既为督师护卫，便誓死保护督师。”　　　　众士兵也高喊道：“誓死保护督师。”　　　　陈俊没有开口，他只觉得他的心跳快得就要跳到嗓子眼上了，他心中不住暗想，这一定是在做梦，这不是真的，可是那寒风刮到脸上的触感，和对面那刺眼的兵刃反光，却又一直在提醒他，这是真的。　　　　“太子殿下，太师阁下，这一切一定是有误会！”见手下不肯离去，督师终于开口辩解。　　　　“没有误会，全部杀死，一个不留！”太子抬起了手，还未等南门卫一行人反应过来，霎时地动山摇，对面羽林卫手中的火铳接二连三的响起，而一片乌云般的弓箭，也自他们身后腾然而起，如同骤降的暴雨一般，倾洒在众人的身上...　　　　陈俊吐出了满满的一嘴血沫，强忍着腰间的疼痛爬起身来，身边已然是尸横遍地。　　　　督师李炎仍是直挺挺地坐在马上，却早已没有了分毫生气。　　　　陈俊的眼前人影浮现，李炎被随手从马上扒拉下来，一人出脚踢了踢颓然坐在地上的陈俊，陈俊睁大了昏沉的眼，看到一双绣着锦蟒花纹的皮靴，紧接着上来了两名羽林卫，将他一把提起，出脚踢至他的小腿，迫使他跪在了那人面前。　　　　陈俊面前之人正是方才从羽林卫中起码而出的蟒袍男子，男子浓眉方脸，贵气十足，而他的身边，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人，墨蓝色的锦衣套在他干瘦的身上，显得十分地不搭。　　　　“此乃当朝太子赵星，奉陛下之名前来剿灭南门卫叛军之首李炎。”中年人向陈俊介绍了蟒袍男子。　　　　“怎么会...我们对陛下忠心耿耿，怎么会谋反。”陈俊不住摆头呢喃，方才与徐霍等人的谈话瞬间历历在目，但此时，徐霍他们已经静静地躺在他的身侧，再也不能说话了。　　　　太子赵星的脸微微扭曲，但是立刻换上了盈盈地笑意，他凑近了陈俊，说得甚是轻描淡写：“想活命么？”　　　　陈俊自然想活着回去，他虽然想手刃了这些杀害了李炎和百户徐霍等同伴的凶手，但是他更想活命，“霜儿还在玄灵宫等我，南门庭道的南门卫也等着我回去通报他们督师的死讯，他们定然会为督师报仇雪恨，南门卫乃风国上下最精锐之师，不管他来的是羽林卫还是龙武卫，统统不是对手。”他一边心中暗想，一边点了点头。　　　　“父皇要的只是贼首李炎的性命，至于五万南门卫，可以是无辜的，也可以是叛贼同党，具体就要看你这个幸运活下来的人怎么做了，这个英雄你想不想当？”　　　　听了太子的话，陈俊知道今日他是死不了了，劫后余生让他十分庆幸，他当即暗下决心，一定要活着回到南门庭道，将督师李炎被杀的事告诉所有的南门卫。　　　　但是赵星接下来的话却击灭了他所有的念想，赵星从李炎的尸首上摸出了一块腰牌扯下，抛到了陈俊的身前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同伴，告诉李炎的家人，李炎在江西死于山贼之手，倘若你说了其他不该说的，不仅仅你会在顷刻之间命丧黄泉，还会有数万的同袍为你作伴。”　　　　陈俊登时心如刀割，他知道，当下的他，又面临了两个抉择，是说实话，还是隐忍，他有些茫然，恍惚到后来连赵星说了什么都听不大清楚了，心中一通剧烈的反复挣扎后，他失神道：“你，你可以保证？”　　　　赵星直了身，一字一字地吐道：“我以太子的名义和父皇的名义向你保证，如果你乖乖地按我要求地去说话，你，还有南门庭道中的五万南门卫，都会安然无事。”　　　　赵星让羽林卫给陈俊牵了一匹马过来，又吩咐了数个随从跟着陈俊回南门庭道。　　　　“记着你该说的话，”赵星意味深长地当着陈俊的面指了一下那几个派出随着陈俊而行的随从，“若是说错一个字，我保证，顷刻之间。”　　　　暖暖地液体从陈俊的眼中涌出，陈俊翻出了掌心那块方才太子抛过来的腰牌，上面刻着五个苍劲的大字“南门督师炎”，眼中两滴热泪落在铜牌之上，陈俊出手用衣袖狠狠地擦拭着牌上的血迹，他意识到，从今往后他这辈子，都要活在对李炎的愧疚之中了。　　　　“我儿啊，怎么就让几个山贼给杀了呢？”　　　　陈俊一直跪倒在老太太的面前，老太太已经泣得神情恍惚，有那么一瞬间，陈俊几乎便要将事情吐露出来，但还是活生生地咽下去了，李家上下凄厉的哭嚎如同一把尖刃，狠狠地刺向了陈俊的心，旧都南门卫那鄙夷的眼神更像是一只手，攥着那把尖刃又狠狠地在他的心房上扯了几把，侯府管家李牛二，冷冷地从他手中接过了李炎的腰牌，回头便互换来几个信得过的下人，立马开始张罗起侯爷的后事，他将工作给下人吩咐完毕，又注意到了陈俊，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对一旁的下人道：“告诉老爷府内的随从，把他关到茅厕去，等少爷回来处置。”　　　　“李牛二嘴中的少爷，是督师的长子，南门七卫的指挥使李安康，在你来之前，他奉旨带领麾下五千卫军前往南边支援灵州府尹荡寇去了，”彭霸霸轻轻地将茅房的门锁上，叹息道：“所有人都认为，你不应该单独或者回来，我可不这么想，能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么？”　　　　彭霸霸的话让陈俊心中一暖，压抑在心中已久的憋屈顷刻之间就要决堤，陈俊心横了横，压低了声音对彭霸霸说：“彭大哥，其实督师...”　　　　一道寒光霎时闪出，一枚两指粗细的飞镖直勾勾地击穿了茅厕的门，锐利的镖头距离陈俊的喉间只有数寸，吓得陈俊和门外的彭霸霸都同时往后退了几步，“什么人！”彭霸霸惊道，陈俊顿时听到了他追出去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彭霸霸的影子再次透过茅房下方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这是一个好手！”彭霸霸拔出了门上那枚飞镖，从孔洞中看了进来，他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陈俊道了声没事，彭霸霸接着问：“你刚才说督师怎么？”　　　　陈俊看着那个被飞镖击穿的缺口，心中惊骇万分，忙搪塞着：“没什么，没事。”　　　　等到光明再次照耀在陈俊身上之时，陈俊记忆里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彭霸霸手持巨斧，将茅厕之门狠狠地劈开，惊醒了睡意迷离的陈俊，“怎么了，少爷回来了？”陈俊抬手挡了挡刺痛他双目的强光，却被彭霸霸一把拉起，彭霸霸急道：“少爷回不来了，你赶紧走吧！”　　　　“怎么了？”陈俊茫然万分，还未等他话音落地，一阵炽热的火光略过头顶，剧烈的炸裂声随即传来，不远处的箭楼顷刻之间化为碎片。　　　　陈俊抬起头来，漫天的浓烟，一道道火球在黑雾中如流星般划过，振聋发聩的巨响连绵不绝。彭霸霸顶着巨响，将嘴凑到陈俊耳边喊着：“指挥使大人们不相信你说督师死于山贼之手的话，都认为督师死于皇上之手，他们都反了！”　　　　“反了？”陈俊愣了愣，随即惨然一笑，心中反而略过了一丝侥幸，喃喃道：“反了，反了好。”　　　　“新来的，你是不是被关傻了！好什么好啊，现在不是他们反了的问题！南门卫一走，不知道海那边的天照流寇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今早已经大举进攻南门庭道了！你快回去带上家人们逃吧。”彭霸霸吼道，语气甚是急切。忽的陈俊肋骨一疼，不知何时身侧闪出一人，将他撞了个满怀，那人一个踉跄，没有摔倒，又急匆匆地朝着侯府外奔去，陈俊认得，这是侯府家丁的装扮，只见那家丁身上叮当作响，手中还抱了个瓷瓶，彭霸霸怒由心生，上前一脚将那家丁踹翻，喝到：“督师尸骨未寒，你们竟然公然抢走侯府财物离去，真是猪狗不如。”　　　　那家丁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不住求饶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是小将军让我们这么做的！小将军让我们各自逃命，补不单是小的，就连老爷的家眷，也各自拿了不少财宝逃了！”　　　　陈俊的脑海中，浮现了那日那个醉醺醺的浪荡背影。　　　　彭霸霸脸上的肌肉抖了抖，双眼无神地耷拉下来，他回头对陈俊恨恨道：“李家数代，此刻怕是要毁在督师的这个败家子手中了，罢了，新来的，就此别过了，祝你好运。”说罢，他长叹一声，巨斧拖地，缓缓地朝侯府之外走去，陈俊满带感激地目送彭霸霸的背影离去，那是陈俊最后一次见到他。　　　　南门庭道已然一片大乱，空气中浮着淡淡的血腥之气更是让人心惊，陈俊心中牵挂着霜儿，连滚带爬地奔向玄灵宫，跻身在巷中，他看到不远方那一片升腾起来的熊熊烈火。　　　　那火烧得如此之高，仿佛要窜上天际一般，就像一只巨大的野兽，在不住张牙舞爪。　　　　陈俊心底一凉，玄灵宫，毁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此时暗了下来，他不顾一切地朝着玄灵宫跑去，钻出窄巷，熊熊火光之下，满目皆是穿着头发剃得精光，满脸杀意的流寇，他们的脚下，踏着用市民尸首铺成的路，流寇的身上，背满了亮晶晶的战利品，陈俊心中的恐惧瞬间战胜了悲愤，他的脸颊抽了抽，牙齿紧紧地锁住了嘴唇，默默退回到了巷内，他倚着墙根，泪花一下便止不住涌出，陈俊想放开声音好生宣泄一场，却又怕引来了流寇，只得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在呜呜声中剧烈地颤动着自己的身体。　　　　哭了好生一会，陈俊忽然想起了自己家中那年过花甲的老父，心头猛震，他强忍住悲伤，撒开了腿，抽出刀来朝家中奔去。　　　　陈平戎马一生，死得甚是惨烈，陈俊推开家门，一眼便看到家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流寇，可自己敬爱的父亲，静静地躺在流寇之上，也早已没了气息，陈平的刀传给了儿子，自己徒手拿着家中吃饭的板凳迎击流寇，直到他死，那把板凳也被他牢牢地拽在手中。　　　　陈俊跪在陈平的面前，含泪磕了数个响头，又是大哭一场，哭到最后神情恍惚，他晃晃悠悠地推开了家门，木然地站在街上，他心中已然一片空白，忽听得一个声音呼喊着他：“喂，你是哪个卫所的！大敌当前，为何发愣！”　　　　陈俊扭过头去，见得一队手持火铳的南门卫来到了他的面前，队长看到了他满脸的泪痕，估摸着也大概知道陈俊经历了什么，出手一把抓着陈俊晃了晃：“既然家仇深重，那便奋勇杀敌为其复仇！”　　　　“南门卫？南门卫不是都叛出了。”陈俊自语道。　　　　“指挥使大人从现任督师之命，归来护城。”那队长一把将陈俊扯进了队伍之中，随后展臂高呼：“兄弟们，继续开拔，小将军有令，若是先到无浪滩者，上书陛下加封百户！”　　　　南门卫们战意高昂，夹着陈俊气势昂昂地迈开了步子，陈俊一路默然，终于看到了那片洁白的沙滩，滩涂之上狼烟四起，陈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穿着红色戎装的南门卫，而那些不可一世的流寇，被逼到了无浪滩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之上，在红色的潮流之前，噤若寒蝉。　　　　“七千流寇顷刻溃败，都说小将军是李家的耻辱，可是今日一看，其用兵作风却有督师之一二啊！”队长叉着腰，看着那些大势已去的流寇叹道，一甲士接道：“人家可是世家子弟，就算再怎么窝囊废，也比我们这些平凡人要厉害上几分。”　　　　队长点了点头，招呼着众人朝大部队靠拢，准备听令对残存的流寇发起致命的一击。　　　　突然三声炸雷从背后响起，陈俊那恍然的心顿时被炸得清醒异常，惨败瞬间爬满了陈俊的脸，这三声炸雷，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永远的噩梦。　　　　曾经见过的羽林卫和龙武卫，终于还是在南门卫身后出现了，很明显，他们的目标，并不是那些苟延残喘的流寇，竟然而是这些红衣的战士。　　　　凄厉的惨叫再次传来，南门卫阵脚大乱，他们和流寇奋战了半日，体力也到达了极限，如今在精神饱满的羽林卫和龙武卫的夹击之下，不管再是如何地英勇，也注定逃不掉被屠杀的命运。　　　　“这是怎么回事！”那队长瞪着眼高喊着。　　　　陈俊惨惨地笑了出来，他回想起了那天太子对他说过的话。　　　　他帮着太子隐瞒了实情，以为这样便能让南门卫逃脱谋逆的罪名，纵使他这样仓皇地逃回旧都会让他之后的日子都抬不起头来。　　　　陈俊笑自己竟然听信了太子的承诺，他瞬间顿悟，那是属于他们那残酷的政斗的一部分，督师也一样，一旦汹汹烈火烧到了近前，像他们这些这些离离的枯草，却哪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我应该一开始就和大伙吐露实情的，对于这些权贵来说，向我们这种蝼蚁做出的承诺，便是他们，也是出口即忘吧。”陈俊缓缓地闭上了眼。　　　　尖锐的呼啸声始终没有停过，天上不住掠着丛丛烈焰，而浓浓的硝烟，蒙蔽人眼。　　　　陈俊挥刀又砍杀了一个嚎叫着冲过来的羽林卫，他抬起了手，猩红的粘液深深地陷进了掌纹之中，缓缓地低落在脚边的地上，刺耳的尖嚎声和绝望的惨叫不知何时才会止歇，一缕缕飞溅到陈俊脸庞之上的腥液，仿佛一把利爪挠在他的心中，挠得他不知所措，挠得他恍惚不已。　　　　陈平曾在他当值的第一天便告诉他，人活在这世界上，要少说话，少管闲事，才能保住一条小命，但是陈平还是死了，“在那些大人物的眼中，无论怎样去做，我们都是随时可以扫去的渺小尘埃。”陈俊凄凄地想，老父亲的模样若隐若现，他那慈祥的笑容让陈俊无比地想家，陈俊揉了揉迷离的目光，仿佛又看到了玄灵宫的霜儿姑娘，她的每一抹笑容都能在陈俊的世界中洒满阳光。　　　　“小将军！小将军不要！”耳畔响起了一阵惊呼，一抹红光陈俊面前驰过。　　　　那是督师家的二公子，就是那个从霜儿房中走出来的少年，那个徐霍他们口中的败家子，时至今日，他仍是没有一分将门之后的模样，一身红衣随意地披在身上，陈俊怎么都没想到，今日陪伴着南门卫的，是这位包括督师在内，谁都不看好的小将军。　　　　陈俊看见小将军长槊一扫，将几个羽林卫扫得颈间血雾四起，然后他疯了似的朝着他前方的那个人奔去，陈俊看得禁不住愣了。　　　　那个人身穿蟒袍，浓眉方脸，正是那日和肖太师站在一起的太子殿下。　　　　小将军从尸体丛中顺起了一把火铳，朝着太子殿下狂开了三枪，直打得太子殿下神色大变。　　　　只可惜，太子回马仓皇而逃，陈俊看在眼中，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快意。　　　　他累了，浑身的疼痛让他意识逐渐地模糊，热泪不知不觉地地涌出，好叫人难以视物。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也许现在他已经随着督师李炎进到了京城，霜儿也会拿到那五十两银子而离开玄灵宫，两年后他回到旧都，他们就在父亲面前成亲，然后生下一个白胖的儿子，数十年后，他会将跨上的长刀，交到他全部的骄傲手上。　　　　眼前一声沉闷的巨响，一丛烟花竟然生生地在着血雨腥风的战场之上炸了开来，华光熠熠，那斑斓的焰火花瓣，划破了周遭的浓浓黑烟，也划破了陈俊心中所有的念想。　　　　“风国，我繁盛昌隆的母国，　　　　旧都，我一方温馨的温暖港湾，　　　　再见了，我所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