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最热闹的酒楼松枝记,即便是平日,也是一座难求,李安过看着面前刚打扫好的空闲雅间,心中不住感谢上天垂怜。 “听说你就要成为太子妃了,恭喜,”坐下之后,李安过给阙樽嫣斟了一杯酒,自嘲道:“回想一下自己真算是有福气,在旧都时候还能听到未来的太子妃亲自给我抚琴。” 阙樽嫣咧了咧嘴:“胡说。”说罢接过李安过的酒樽,仰头一饮而尽。李安过被阙樽嫣鲜有的豪迈之举惊得呆了呆,随后拉过了阙樽嫣放下的酒樽再次斟酒。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今天会应了我的约,”李安过展了展眉,“自从你离开玄灵宫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这样坐下来一起饮酒用膳了。” “李大人是我的好朋友,我怎能拒绝盛邀。”阙樽嫣话让李安过闻宠若惊,以至于他忘了自己正在斟酒,碧绿的酒液一直从其手中的壶中流出,盛满了杯子,又淌出桌上,李安过这才惊醒,阙樽嫣歪了歪头:“李大人不认我的这个朋友,但我确是认了。” 李安过忙收起酒壶,笑道:“既是当了朋友,你还老是李大人李大人的叫,听着怪生疏的。” “你不喜欢,那便不叫,这有何难?你也别老是姑娘姑娘地叫了,也怪生疏的。”阙樽嫣笑答,相谈甚欢之际,雅间的门被悄然推开,屋内一时香气扑鼻,小二将一碟油花跳动,整滋滋做响的烤豚肉摆了上来,李安过坐直了身体,对阙樽嫣说:“尝尝这个。” 阙樽嫣微微地闭上了眼,去感受那四溢的香味:“松脂楼的烤乳豚,名不虚传,虽闻名已久,今日却是我第一次亲眼所见。” “光见不吃哪能成?”李安过将盘子向阙樽嫣推进了几寸,“这是那个可恶的猪头英上次私逃出宫带我来吃的,这小子是个吃货,一见到美食,跟要了他半条命似的,亏得他是个王爷,若是日后当了皇帝,这宫里得增设多十个御膳房!” “啥,猪头英?”阙樽嫣忍俊不禁。 “算了算了,不提他了,这扫把星,姑娘快尝尝吧,一会冷了,味道就不似这般好了。”李安过摆手道,片刻之间又有数道菜肴被端进了雅间,李安过望着满桌的菜肴,对阙樽嫣道:“其实这松枝记的凉菜其实才是一绝,可你今日的气色不是很好,我看你走着路来轻飘飘的,我便尽量点了些带补的热菜,下次和你来,我再请姑娘尝一尝这名扬四海的松枝记凉海蜇。” 阙樽嫣浅浅地吃了一惊,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李安过嗨了一声:“别客气呐,吃吧。” 阙樽嫣夹了一小块肉放入了口中,却是味道甚好,李安过看见阙樽嫣动了筷,这才慢腾腾地开动起来,李安过砸吧砸吧嘴,叹道:“嗯,这可比祝尚书家的那顿斋饭好吃多了。” 烛光之下,阙樽嫣看到李安过的头发随意地垂了下来,他的目光正盯着手上把玩的酒樽看得入神,恰好一张英俊的侧脸呈现在了阙樽嫣的目光之中,高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让人觉得无可挑剔,阙樽嫣犹豫再三,还是对李安过说出了口。 “李安过。”阙樽嫣轻轻唤了声。 “啊!”李安过今夜欢喜,喝了不少酒,此时已有一丝微醺,听到阙樽嫣叫他,当下猛地回过身来:“啊,怎么了?” “我有件事想问你。”阙樽嫣道。 李安过扬了扬手:“你说吧。” “嗯...你是不是...送过我一瓶芙蓉糕?” 李安过一听慌了神,忙把酒樽扔一边,撞做浑然不知的样子:“什么?什么芙蓉糕,我不知道。” “早在旧都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向来是不收人财礼的。”阙樽嫣低下了头,李安过努了努嘴:“这都被你发现了啊,你还真不是普通的人啊,我啊,我们那天不是在胭脂铺相遇么,你同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便,我便...”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锦衣卫的俸禄,一月不过二两银子,你才刚到京城,你这样,会让我...” 尴尬的气氛一下子笼罩了雅间,李安过一脸窘态:“一瓶桂花糕而已,前些天,我帮周婕妤找回了她的大猫,她赏了我一两银子,后来,我又去坤壁宫替马贤妃捉鬼,她又赏了我一两,总之,我饿不死,你就安心地去用吧。” 阙樽嫣面露难色,她从兜里掏出了二两银子,推到了桌上:“这是...这是那瓶桂花糕的银两。”李安过忙地推了回去:“喂,你这样就不够意思了啊!刚你不还说咱们是好朋友么,好朋友送的也不要?” 趁着阙樽嫣无言以对之际,李安过适时地转换了话题,散去了方才满满当当的尴尬,阙樽嫣见到李安过这般模样,也不去再说什么,李安过又喝了几杯酒,站起身来,对阙樽嫣说:“我去方便,失陪片刻。”说罢起身走出了雅间。 李安过离去之后,阙樽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展开了紧握的拳头,她还攥着那二两方才李安过始终不愿意收的银子,这时李安过的声音也在门外传来,听上去是对松枝记掌柜说的:“待会‘腾云’包厢的姑娘出来若是要结账,你就说我已经结过了,千万不能收那姑娘的钱,知道么!” 阙樽嫣想来自己刚才要还给李安过银两的事情让其受惊不小,可是她实在不愿意欠别人些什么,正当她忧虑之际,只听见雅间角落的地面突然“砰砰砰”响了起来。 阙樽嫣吃了一惊,角落的地面仍在发出响动,过得没一会儿,其中一块木板竟然兀自地动了动,紧接着就自己移了开去,木板之下,露出了黑漆漆的空洞,一双白皙的男人手掌从中伸了出来,阙樽嫣听见洞中一声发力的声响,犀木香味混进了满屋子的菜肴气味中,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从下边爬了上来。 阙樽嫣惊得用手帕捂住了嘴巴,这位从地下忽然出现的男子竟是她认识的,且曾有过数面之缘,这位男子,竟然是云国皇帝王天莱。 王天莱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阙樽嫣不要出声,缓步地走到了雅间门前,轻轻地将其拉开,消失在了门缝之外,阙樽嫣急忙起身,到那块地板便一看,下边竟然是一条地道,她顿时响起了那日拜访赵离,恰逢王天莱无端失踪之事,心中疑惑大盛,便转身拉门随了出去。 “小姐,你们的帐已经清了,不用再结了。”胖乎乎的松枝记老板一脸笑容迎了上来,阙樽嫣无奈地摇了摇头,绕过了老板,来到了松枝记的天井之中,松枝记今夜热闹非凡,喧闹和火热充斥着整个酒楼,“他一定没有走远。”阙樽嫣心中想着,环视了一圈酒楼之内,好容易才从来往的人堆中看到了那一抹绿衣,她定了定神,紧紧地跟了上去。 王天莱对松枝记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转身地迈上了一个并不起眼的楼梯,这是直接通往三楼的楼梯,或许很多如同阙樽嫣这般并非经常来松枝记的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楼梯存在,王天莱径直上了三楼,松枝记的三楼是有一半是包间,而有一半是露天的雅座,虽然已是早冬,寒风肆虐,可露天的桌椅上却没有一个空闲下来,人们坐在月色之下,一边围着燃烧正旺的火盆吃着烧串,一边品着不需加上任何冰块便清凉透彻的葡萄美酒,身边是秀丽耳朵帝都夜景,这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王天莱看都没看那些沉浸于珍馐佳酿之中的食客,他的步调仍是那般缓和,在人群桌凳之中穿行,最后来到了露天的高台边,他双手轻轻地搭在扶手上,先是仰天望了望皎洁的月光,而后放眼目视前方,看得出神。 阙樽嫣抿了抿嘴唇,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想看看王天莱在看些什么,还未走到近前,王天莱竟然对他发话了:“我知道你,阙小姐。” “陛下与我曾有几面之缘,小女子万幸,能让陛下记住。”阙樽嫣走到了王天莱的身旁,面前豁然开朗,漆黑的凤栖山中正闪烁着一片又一片橘黄色的星星点点,那是万家灯火。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王天莱否定了阙樽嫣的话,“我知道你,还有知道你的父亲母亲。” 阙樽嫣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王天莱,凉风将她的发丝吹乱,七零八落地扑在脸颊之上,王天莱又道:“在那年,风国上下最火热最有谈资的事,当属风国宰辅鲁国公的女儿,看上了一个进京赶考的寒门书生。” 王天莱看了看阙樽嫣,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外边风大,阙小姐可别冻坏了身体。”阙樽嫣道了声谢,接过了王天莱的披风,王天莱又说了:“那时我质期满了,正要回云国,路过鲁国公府之时,过不去了。” “为何?”阙樽嫣问。 “当时也是这么一个冬日,那位书生被鲁国公府拒于门外,锤门大哭,可那朱色的大门始终紧闭,没有为他敞开分毫,同情书生的市民,看热闹的市民,将路堵得水泄不通,所以我过不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是他女儿出生的日子,鲁国公家看不起你穷书生的家门,不让他们父女相见,除非那个穷书生来日涨了本事长戟高门,才允许其见他女儿。”王天莱朝阙樽微微地鞠了个躬:“若是冒犯了姑娘,还请见谅。” “无妨,可小女子更想知道的是,陛下今日的出场。” 王天莱笑了笑,略带遗憾道:“我听见雅座之内没了声响,还道是没人了,看来是吓着姑娘了,在下在此深表歉意。” “那块木板下面,是一条地道吧?”阙樽嫣猜测道。 “直通涑王府。” “小女子斗胆问一句,陛下这是为了什么?”阙樽嫣望着王天莱,王天莱突然长叹一声,眼眸子中顿时流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色调,他没有回答阙樽嫣的话,只是实现又回到了方才他一直盯着的方向。 阙樽嫣也顺着王天莱的目光看了过去,松枝记西南不远,坐落着一间堂皇富贵的府邸,府邸面对着通往繁华市集的大街,左右是两条静谧悠长的街巷,这府邸阙樽嫣再熟悉不过,这是安州伯王伟杰的府邸,但是在凤栖山的人们口中,更多呼唤的是“驸马府”。 风国这百十年来,也不知道是哪一支龙脉流错了方向,国运虽然昌隆,皇室却人丁稀少,其中女孩又为更少,于是在风国之内,能叫得上公主郡主名头的屈指可数,而安州伯王伟杰,迎娶的便是当时皇家仅有三个女孩之一,先帝之弟奉安王的女儿若思郡主赵昭阳,物以稀为贵,大伙们自从改叫惯安州伯为王驸马之后,王伟杰索性提请风帝,将自家的门匾换成了亮闪闪的“驸马府”。 王天莱的眼眸三分的期待,又流露出七分的忧伤,他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伯府,嘴巴微张,薄薄的白气从中不时吐出,阙樽嫣看到王天莱这幅模样,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成,便道:“陛下的故人,想必对陛下很重要吧。” 王天莱的下嘴唇微微地一哆嗦,他转过头来望着阙樽嫣:“我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了?” “小女子妄断陛下心思,还请陛下饶恕。”阙樽嫣欠了欠身。王天莱开口笑了笑:“我被俘于风国,怎么去给你下罪,又何来宽恕?” 王天莱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当我得知她成亲的消息时,她已经成为定安伯夫人三年了,三年。”他不顾周围众多尽欢的食客,在喧闹之中向阙樽嫣吐露了心迹:“十五岁那年,风国大败云国,父皇送来我风国作为质子,一呆就是八年。也就是这八年,我和她相识相熟,涑王府,那几年里我居在那,那时还是奉安王府。” 阙樽嫣道:“陛下口中的故人,可是若思长郡主殿下。” “那时候风国上下皆欺凌侮辱与我,只有她真心待我,她不嫌弃我的身份,教我琴棋书画,常邀我作伴出行,她那时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瞒着奉安王,偷偷寻找府内密道,然后带我从密道之中偷偷跑出去上街游玩。” 阙樽嫣点了点头,现在为何王天莱会三番五次从赵离府上神秘失踪,然后又出现在外边的疑团已然揭开,王天莱扶着栏杆,嘴里仍继续说着:“她哥哥死于与云国的战争之中,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天下太平,战火匿迹,后来父皇驾崩,我回国继位,临行前,我向她许诺,会迎娶她,给风国和云国带来永远的和平。” “看来殿下的心愿并没有达成。”阙樽嫣想到了南方又重新激化的风云关系,轻叹道。王天来的眼泪夺眶而出:“回到国内,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地天真,有些时候,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一些事情也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的。” 阙樽嫣赞成道:“陛下这次御驾亲征,本意并不是为了夺取风国的土地?” 王天莱黯然道:“在云国,我主张和平的呼声在请战的浪潮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云国十数年修生养息,兵强马壮,全国上下誓报当年被风国击败之仇,我左右不了这个疯狂的国家,只能无助地看着云国和风国的关系日益僵化。” “陛下的心情,我能理解。”阙樽嫣同情道。 “回国之后,我就收不到来自任何来自风国的消息,昭阳就那样,在我的生命之中消失了,等到我费尽心思,终于知晓她的状况时,却...”王天莱狠狠地深呼吸了数次,才继续开口,“我知道,按照云国和风国的关系再这样僵化下去,这辈子我们都不能相见,可是,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再见上她一眼。” 阙樽嫣的眼眶不觉红了起来,她动容道:“陛下为了若思长郡主,抛弃名声,舍弃尊严,用情至深,小女子深受触动,既然这样,陛下为什么不亲自去见上若思长郡主一面?以陛下之名,虽然被囚于风国,但与故人相见确是不难。” 王天莱摇了摇头:“风国郡主赵昭阳,如今是安州伯夫人,我若出现在她面前,只会让她平添烦恼,更会扰了她整个家。” 阙樽嫣又叹了一口气:“可是陛下为风国所俘,天下皆知...” 王天莱眨了眨眼,抬起了头,久久地望着夜空,思绪飘得很远很远,这时,阙樽嫣看到,一位身着华贵衣裙的妇人出现在离它们不远的伯府之中,那妇人外貌虽不至惊如天人,但却不失一丝碧玉之态,此刻正同数个下人谈论着什么,数位下人们恭敬地立于妇人的身侧,却又时不时地发出笑声,倒显得这妇人在威严之际,又充满温柔的气息。她轻轻地呼唤了身侧之人一声:“陛下。” 王天莱突然呆若木鸡,浑身抖如筛糠,握着扶手的双手霎时加了数分力气,在片刻的愣神之后,这位平素里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的云国皇帝,露出了他从未有过的欢喜神色,王天莱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然微微地勾起,他眼内满带欢喜之情,想必这妇人,定是他心念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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